她心神俱丧,使人不由得为之动容——这种绝望怎样才能描述出来呢?纵然凡间最惨的恶运都落在她头上,纵使人类所有祸害都找上了她,她能够表现出来的心如死水,也不过如此;她死树般的形貌,所反映出的那种悲痛欲绝,让人看了比看见她痛哭流涕更感戚楚——她连嚎啕大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真正的幸福,是描写不出来的;真正的痛苦,亦是如此;我只能描述到这种程度了。
我心头仍录有她昔日的嫣姿风采。那时,我跟大家一样,认为她的姻缘,是一场珠联碧合的姻缘。可惜好景不长,她允许自己介入了另一桩恋情,这桩恋情只产生火花,却不能燃烧。她的丈夫看出了这一点,如吞进了一只苍蝇,这块心病沉重地压着他们的精神,致使他们两人都很难从耻辱中摆脱出来——由此可见,在一部分人的世界里,婚姻和爱情都是同样的脆弱,一次背叛、一次谎言、一次不忠,就可能将其扼杀。
到了这步田地,我只得跟她说一些劝慰的话。断肠人好像这些话不是对她说的,充耳不闻。后来,她含含糊糊对我说了句什么梵语,我忖度可能是表示歉意的话。接着,她站起身子。可刚走两步,仿佛一阵昏厥向她压过来,她双腿一软,摇摇摆摆地倒在地板上。我和小保姆,我们赶紧把她扶到床上去。小保姆伏在床沿边,给她瘦骨如柴的身子进行揉按,从手心一直揉按到脖子。我站于旁边,静观这个小保姆,她的动作及手法已练得相当谙熟了。女主人双目合闭,任由小保姆给她按摩,一滴泪珠挂在她的睫毛边上,后似断线的珍珠滚了下来。
我们在那儿逗留了大约一个钟头,此行的目的并未达到。对此我们无能为力。虽然好言抚慰是无效的,但绝对是必要的。回程路上,我问林医生白伟是怎么想的,他们真的会仳离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林医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是现在,我看他们精神上已经离婚了。”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他们曾经是那么幸福。”
“是啊。”
“你说他们还能和好如初吗?”
“大概这个希望很渺茫了。”
“真遗憾。”
“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能改变的事,最好不要改变它。”
夜半,我枕着松涛,又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白太太的瘦影在我脑里挥之不去。我记得,我和郑先生曾经就婚姻这个话题进行过一番谈论。我不是婚姻中人,没有任何心理依据,也疑惑自己是否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现在,我越来越坚信自己的观点了。有时候一个人的经历可以改变这个人,我们最想做的事,往往是我们最不应该做的事,不论人类的天性多么高深莫测,背后隐藏的涵意多么难以彻悟,理智、道德、和责任感,永远是约束我们泥足深陷的真正有用的东西。简而言之,这是一种精神,一种传统,这些既有的东西不能放弃。
第十六章
三个月的别期过去了,树林迎来雷雨阵阵的盛暑。郑先生仍未回还。我对他的爱在延续,我对他的情生生不息。我从早到晚不断地思念他,没有一天终止过,思念之于我,有如雨水之于自然界一样。
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事情,我度日如年。每天,当我形单影只漫步在林间小道上,我多么像一个孤魂呵。记忆的巨澜在心海汹涌澎湃,同时,一股魂牵梦萦的波涛,又在心尖起伏翻腾。我老是想起郑先生,老是想起那天早晨,我们扶腋而行的每一个细节,我实在不能从追忆中拂去这些记忆。那天早晨,郑先生对我笑了好多次,他的模样越和蔼,绽出的笑容就越醉人,如今,他的微笑已驻进我的记忆之中,我再也不能遗忘了。
才多久?我们已然天各一方!没有什么比这样分离更伤情的了。我是不是从此与他音讯断绝了呢?若是这样,那我有生之年,再也不能遇见一个能如此令我牵挂的人了。一想到这里,我心口就像塞进了一团冰。不让我看见他,就如同不让我呼吸一样,——在我心里,他永远是独一无二、无法再遇的。
八月,一个夏日,我怛然枯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凝眸远望通往外界的那条石板路,苍茫的晚景令我坠入一种无法释怀的婉伤之中。入暮时分,我许了一个愿,乞望上天怜悯我,让我再见郑先生一次,如能再见他一次,我甘愿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