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蓦地停了,林积深黑浓长的眉目在油灯昏暗下幽若有光,静静与他对峙。关霄用力把她翻过去,林积阖上眼睛,沉重滞涩的痛感不停地延展下去,随即药碗端到唇边,她迷迷糊糊地吞咽,又不知道夜晚还剩多长。
窗栏外隐约响起嘹亮的鸡鸣,锅灶上炖煮着的气泡反复撞击锅盖,林积再也睡不着,撑住桌角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关霄的衣服,虽然说不上干净,但至少没被汗浸得透湿。旗袍搭在椅背上,已经洗过了。她看了一会,下榻去披上那件军装外套。
门外就是潺潺的小溪,河水极冰冷,她蹲下去捞起水洗了把脸,远远听到陈雁杯的笑声,“你瞧她那样,她还说我破落户呢。”
阿岚也笑道:“大小姐什么时候那样说过。”
此地的人家多在屋外开火,医馆外的檐下就是一套炉灶,阿岚正在小灶上烧粥,医馆的伙计在切萝卜干拌菜。陈雁杯披着件火红的狐狸毛美人氅,倚在藤椅上笑话她,因为林积身上白衬衫的袖子被风鼓起,下摆束进军装长裤,皮带收得细腰只盈一握,第一眼看上去似乎飒飒如风,再看就觉得裤子长得拖地,几乎要掉进河里去。
林积洗完了脸,又蹲下去把裤脚叠了几叠,陈雁杯晃过来,把一个信封伸到她眼前,“喏,三少给你的。”
林积抬头看了看,接过来打开,见里面是一厚叠去巴黎的船票,从今天到三十天后,每天都有一张。她几乎猜得出关霄讥诮的话音,一定是“锋山府最后护她三十天,三十天一过,她再惹事,谁要动她,我管不着”。
冬日晨风阴寒,一阵阵刮过湿着的脸颊,林积稍微一看,就把那些船票重新塞进了信封,继续挽裤脚。陈雁杯索性在鹅卵石地上坐下,接过去一张张翻阅,说:“还都是头等舱呢。三少发财了?”见林积半晌没有说话,她点了点林积的眉心,“笨蛋,跟自己的弟弟怄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欺负姐姐
☆、影子毁灭的太阳
曹家因为曹祯戎返乡做了流水席,迁乡过去是专出师爷秀才的地方,又是水乡,比别处都富庶得多,自然是十里八乡中头一号热闹地界,从曹祯戎落脚地面时便礼炮齐鸣,随即又去祠堂供香火,中午又是半正式的宴会,过午又陪着曹老太太登高。
曹祯戎的立场未表,因此金陵上下都是一片摩拳擦掌的郁热和恐慌。但乡间不管这些,正逢十五月圆,小孩子们哗啦啦拥簇着,脸蛋冻成砂纸,鼻子以下嘴唇以上糊着亮闪闪的黏鼻涕,冻疮一层层堆成红萝卜的手指头拿着风车和拨浪鼓叽叽呱呱,等到入夜,更是放起了河灯。连阿岚都说:“是真的很好看呢,大小姐不去走走?”
林积在医馆睡了一整天,睡得越多越懒得动,当即翻了个身打算装作没听见。陈雁杯“哼”了一声,“要去你自己去,我们大姑娘从不凑热闹。”说着就把医馆的愣头青伙计招过来,“江小姑娘坐不住了,你陪她去逛逛。”
林积和陈雁杯一个冷漠一个张狂,都不像乡下有的正常人,医馆伙计权当她们是两只皮影,但被俏生生的阿岚一看,那伙计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愣呆呆点头,文绉绉道:“请跟我走罢。”说着就同手同脚地挪了出去。
陈雁杯哈哈大笑,把林积往里推了推,“我也要睡。”
林积任由她窝进被子里搂住自己的腰,过了半天才说:“当心过了病气。”
陈雁杯蹭地坐了起来,“你不说我还真的要忘掉了。徐允丞说让你出去走一走,这样才好得快。”
人与人之间有某种气味联结,林积和徐允丞之间就是索然无味,陈雁杯和徐允丞之间就是津津有味。徐允丞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耐不住陈雁杯来来回回的不老实,早就叹口气从了陈雁杯。陈雁杯成天挂在杂志上引领金陵新式女性风尚,谈恋爱时却像旧式女人,总有些夫为妻纲的意思,“陛下,你快点起来呀,徐允丞都说了。”
林积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朕还说让你别拍禁片呢,怎么不见你听?”
陈雁杯又“哼”一声,“听话这种事当然是谁对听谁的,快起来。”
好在被水匪劫去的箱子已经被庞希尔送过来了,林积被她扯起来洗脸化妆,又拣了旗袍和大衣穿上。外面果然热闹,满河漂着粉白晶莹的莲花河灯,一瓣瓣随着攒动的黑波顺流而下,她们便跟着河流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