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霄明亮的眼睛熠熠注视着她,稳稳按住她的手背,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的左胸,“你是我的良心。阿七,我的良心就是你。”
外间是姑娘洗碗的声音,厨子大声询问:“要不要芹菜?我们这里没有芫荽!”屋子里点着油灯,小孩的功课本子上歪歪扭扭用炭笔画着鸭子。
这些东西,关霄漠然听了看了许久,这个时候才觉得全如珍宝。人有软肋,便知道每一进皆是苦辛,便知道天下有一人能让他知退,但良心不同。人有良心,才知道畏惧和勇气,知道众生即使茫茫如蚁,也都值得被捧作软肋,举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该被弃作敝履。
他生来有一颗心,后来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拿走他的佛缘,又把一颗捂不热的顽石放进他的胸膛,她的庄严和脆弱全都栖身在那颗拳头大的器官里,让他从此刀枪不入,也教会他温柔。有些人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颗良心,但他能填平深渊,能连接陆地,能怜悯加诸她身上的所有恶毒,而不必回头。
他接着说:“你别把我的心弄丢了。”
林积掌心中是他心脏的跳动,血液冲刷血管,一起一伏。她只觉得指尖被他胸前的军章硌得发凉,移开来,淡淡道:“怎么说。”
关霄顿了一会,“……大臻被行政院接手了,你的行政处罚是离开金陵,你得跟曹伯走。”
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外的锅碗瓢盆声因而响动得格外清晰。林积抱着膝盖想了一会,“但是我们有五年没有分开过了。”
关霄闷闷道:“今年过得真没有意思,除夕夜没有吃饺子,元宵节没有吃元宵。以后再也不要了,每一年我们都一起过。你刚才说的我都答应,你等我一阵,我很快就去找你。”
林积被他的孩子气逗得一笑,“哦,一阵是多久?又来骗姐姐。”
关霄气恼道:“你别以为我说胡话!我一定来找你。还有,今后别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哪有人要一辈子跟姐姐过年?你是我老婆,记住了没有?”
林积突然伸出手去在他眼睛上擦了一把,任由指尖被蜇得生疼,一下下地点着他的眉心,面无表情道:“记住了,爱哭鬼。”
☆、抱火蚁
林积到了亚洲饭店才知道,这次她被“质询”的阵仗格外大,李焕宁、陈雁杯牵头,和话剧团一起号召商盟罢市抗议。大臻旗下的报社慷慨陈词,拉出数十条大臻为政府做事的条目来陈明利弊,把舆论引得还算能看。
只有一家的记者被陈雁杯煽动得出离愤怒,一时脑子都被美色蒙蔽掉了,一屁股挪进革命党阵营,在版头写“治大国如烹勇士,为众人抱火者,使其灼于火,为自由开路者,使其扑于路,今日方知,治国原是够坏就行!”结果报社被封了几近一半,那记者隔天就拿船票跑了。最后还是曹祯戎出面,用的由头是“故人之女,不忍见卒”。
曹祯戎究竟为什么肯开口不得而知,总之关倦弓的面子人人都要给,林积当天就被放了出来,条件是大臻不得再干涉金陵大小事务,林积便真的不管。
曹祯戎不愿苟合,原本就被排挤得不轻,现在那艘船上添了林积,更是如同被流放一般。但眼下金陵禁运令严之又严,人人自危,不少人托关系送礼,试图搭曹祯戎的东风南下出国,被徐允丞一一婉拒。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来,又垂头丧气地走,手里仍旧提着大包小包,原本都是体面人,被搞得如同逃难。
最后开船的那天,一艘游轮上仍是空空荡荡,西南亲兵列队整齐,徐允丞亲自把曹祯戎送上船,终究不放心,脱口道:“督座。”
“督座”这称呼久无人叫,徐允丞叫完便知道不妥,改口道:“先生,沿途要发电报给我们。”
曹祯戎不愿意掺和那些血气熏天的事,此行最终只打了个哈哈,虽然高层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曹祯戎的意思是自己今后就在南国养病。如此一来,便也没有必要再带秘书,故而安排徐允丞留在金陵,就在王还旌手下谋个位子。
曹祯戎看徐允丞似乎十分惶惑,不由一哂,拍拍他的肩,“得了,你年轻气盛,大有可为,我这么老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船下人潮熙攘,全是送行的官员,高个子矮个子,西装军装长衫,全混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一个风流张狂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