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VieenRosé_作者:梁晚津(9)

2018-02-28 梁晚津

  我也曾唱过,儿时偷拿了戏词,唱,“怀古,怀古。废兴两字,干戈几度。问当时富贵谁家?陈宫后主……”母妃的戏词多半是这样的,什么“残照底西风老树,据秦淮终是帝王都。爱山围水绕,龙盘虎踞。依稀睹,六朝风物……”也有“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春光负了,听戏之人安在哉?

  马车行远,依稀听得伶人的声音渐杳,“惊好梦儿几时寒雁,伴人愁的一点孤灯,照离情半窗残月。临歧执手,不忍分别。只待稳步蟾宫将仙桂折,到如今暮秋时节。他只待金榜名标,那里问玉箫声绝……”

  曲终人散。

  通缉的榜文已贴上城墙,只画了恒聿一个人的头像。我惴惴不安,恒聿却还是漠不关己的模样,骂画师把自己画得太丑。我偷偷转过身用手绢印了眼角。无论恒聿出于什么目的帮我,这份恩,已经超出了我的语言。

  寂寞深夜凉如水。只有秋叶摇摇欲坠的□□,如泣如诉。纵横交错的枝干撑起来,遮盖了平滑如深蓝锦缎似的的天幕,只余下四周刺骨入髓的黑。路并不陡,却十分长。蜿蜒似蛟龙盘旋在山间。秋风愈急,尖锐而凄厉地在耳边呼啸。

  寒风骤起,烛光摇曳。

  我跟在恒聿后面,他站在褪色的朱红大门前,理了理鬓角被吹乱的头发。举手欲扣门,原本弓着的手指骤然收紧,指间被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细长的手骨将骨节撑出一片苍白。他脸色漠然。半晌,绷紧的手中传出骨骼错裂的声音,他方才松了手劲,轻轻扣门。

  烛影受惊乱窜,随后归于沉寂。

  珂萱兴冲冲地开了门,张了嘴正要喊,看到满脸狼狈的善见也是一愣。复了冷笑,侧身让两人进去。善见随两人经过前庭,阴冷的细风刀子一般切过来,生生似要剥离了骨与肉。她瑟缩了一下,又追上去。

  善见的江南没有萧索残败的秋天,没有干燥寒冷的冬天。只有斜风细雨,小桥流水,四季如画。后来她才子道,那些无处安身的凉意总是有法子温柔地渗进骨子里,那般蜿蜒缠绵。如同加了香料的鸠酒,明知是毒,却欲罢不能。

  珂萱为他们泡了茶,斜过善见一眼,说,“新的通缉下来了,加了郇道成的官印。”

  恒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红木桌子,叹息,“道成也来了啊……”他看了善见,见她低头吹拂盖碗里的浮茶,不辨悲喜。

  尔后珂萱安排了善见的客房,领她进去,低声狠道,“若是你再耍什么手段,我必不叫你好过!”

  三更已过,锦衾生凉。善见盯着承尘上紫檀木拼凑的八瓣花纹案,幽幽暗香熏得她睡意尽失。

  翌日,恒聿便带了善见匆匆离去,早日到达封地总是好的。才出了前庭便觉得风动草摇,听见山下的金戈铁马,才知道郇道成终于找到了这里。于是三人又慌忙退了回去。珂萱低声抱怨一句,带他们到大堂的一幅画前。并非什么名画,只有大朵的牡丹开得艳丽,深深浅浅的红,刺人眼。她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摸索,突然用劲摁下去。善见听见石门訇然中开的声音,恍如野兽的低吼,沉闷而沧桑。

  三人走下石阶,随着沉重的洞门在身后关闭,四周的光线又渐柔亮了起来,十步一颗的夜明珠将细长的甬道照耀得如白天。说是一条密道,却极尽奢华。一块上好的波斯地毯铺在青砖之上,细看之下,竟是毫无接缝的一整块铺就而成,绣着复杂的花纹无限延伸下去。这样细致的波斯地毯,只一小块,就要上百个工人没日没夜地工作三个月才能赶制出来。据说前朝厉帝,生性暴虐,喜女色,命人半年之内绣成一块五丈长的毯子只为博皇后一笑,竟活活累死了几十个工人。还有密道中那重重叠叠的碧罗纱帐,轻盈如纱,细滑如锦,也是极难得的珍品。这些倒衬得这里不像是条逃生的密道,而是天界瑶池,富丽堂皇。

  就像是“凤栖宫”。“凤栖宫”乃前朝皇后的寝宫,以奢华闻名。据传帝后夜夜在此饮酒作乐,鼓瑟吹笙,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灵帝甚至在饥荒之年下令重修“雎凤殿”,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当是时,百姓私下有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善见跟在两人身后在甬道里蜿蜒前进。珂萱陡然停了下来,被夜明珠照得苍白的手掌抚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青砖,脸色茫然。半晌,终于在离珠台不远的一块普通的砖前停止了摸索。轻轻敲了两下,腐朽的铁锈味弥漫出古老的记忆,訇然现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