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六年的夏天就近在眼前,杭远忽然产生了一种可以归咎于近乡情怯的犹豫。
童乐心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不知道是因为背包太重,还是他仍旧没有改掉含胸驼背的坏习惯,只看背影的话,和高中时的他并无二致。
那么瘦,那么小,那么乖,叫人想把他狠狠揉进怀里,就算被自己弄坏,总也好过看不见、摸不着。
杭远想开口喊一句“哥”,或者是“心心”,却发现喉咙干哑到发不出声音,他费力地吞咽口水,五指捏紧,关节发出闷响,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看到童乐心上了一辆停在路口的银灰色suv。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
杭远猛踩油门,跟上那辆车,二十分钟的车程里他一直在和自己较量。
他想心电感应不会失灵,过去五年里,每一次他搂着轻飘飘的裙子,想象这是一场主角钦定、仅有月光作陪的舞会,他都能感受到一种不受控制的牵扯感,那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共振,来自于血液中汹涌着的本能,他笃定童乐心还爱着他,一比一地爱着他,从未变过。
可他分明看到从驾驶座上贴过去的那个人影,他不知道是在帮忙系安全带,还是在接吻,再猜测下去,杭远就要疯了。
银灰色suv停在了一所小学门口,杭远也跟着停在附近,他像个跟踪狂,一路躲躲藏藏,视线时时追随着那个身影。
正是上学的时间,校门口都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忽然,童乐心的衣摆被一个小女孩拽住了。
童乐心侧过脸,杭远连忙闪到一旁的树后,他听到,小女孩叫童乐心“童老师”,叫童乐心身边的那个男人“樊老师”,她一手牵着一个,蹦蹦跳跳地往学校里走,从背后看,像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杭远竟挑不出任何违和感。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雷声闷响,盖过尖锐的上课铃,万里晴空被无情劈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校门缓缓合上。
杭远站在冷清的校门口,忽然想起司哲告诉他的,高考那天下了雨,童乐心没有带伞,一直低头看他整理出来的知识点,跟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杭远以为,童乐心拒绝了司哲的伞,是因为他在等他。
那现在呢,已经有另一个人给他撑伞了吗?
“小伙子,你在等谁啊?”门卫大爷见杭远浑身湿透了,撑着伞走过去劝他,“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我在等……”杭远仰起头,嘴唇动了动,尝到雨水潮湿的味道,“在等我的公主。”
大爷以为这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有什么精神问题,这就不是他能管的闲事了,大爷摇了摇头,踱回了门卫室。
梧桐叶留不住狂妄的雨水,顺着叶片的脉络尽数往下掉,杭远站在原地,视线早已模糊,他在想,这场雨还要下多久,泡发六个夏天够不够,淹死一个杭远够不够,把他柜子里那些昂贵的裙子全部打上霉黑的印记,这样够不够。
原来,怎么也等不来它们的主人,那个长大以后的公主。
少年人爱做绮丽的梦,而梦总有结束的时候。
高三年级在八月中旬开学,开学前一天,杭远抱着童乐心,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接吻,爱情电影放了一部又一部,没有人去注意。
就是在那一天晚上,杭志行发现了他的这对双胞胎儿子每日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着违背伦常的腌事,他把杭远叫到书房,却只是坐在大班椅上,背对着他抽烟。
杭远不记得自己在旁边站了多久,不记得父亲重复了多少次点烟的动作,到最后,杭志行只说了一句话:“别让我失望。”
这句话几乎时刻伴随着杭远成长的过程,像一场慢性的洗脑,意在将他变成傀儡。
只可惜这一次,他没能听进去。
杭远乖了十七年,迟来的叛逆野蛮生长,趁杭志行忙着扩张事业,无心从中抽身,杭远在五中附近租了房子,偷着给童乐心办了退宿,他实在担心童乐心在五中那样乱七八糟的环境里受欺负。
去见童乐心,他总是跑着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随便团一团塞进书包里,来不及的时候就搭在小臂上,他在初秋傍晚的凉风里跑得满头大汗,向着那个余温未尽的仲夏夜之梦。
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输密码进门,杭远换上那双整整齐齐摆在玄关地毯上的拖鞋,图案是布朗熊,一看就是幼稚的情侣款,而另一双,小兔子的主人正坐在楼梯上背单词,杭远怀疑前一秒他还在靠着扶手昏昏欲睡,现在却像只支棱起飞机耳的乖巧小狗,两个台阶两个台阶那样地跳下来,扑进杭远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