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苏达悖论_作者:八分饱(8)

杭远推着自行车,刚要走出别墅院子,就听见司哲在后面喊他,这位身残志坚的同学硬是单腿跳到了门口,正扒着门框,“哎杭远,等见到了你哥,记得发张合照给我看看!”

“……好好养你的腿吧。”

十五分钟的路程里,杭远顶着烈日,身上的黑色T恤吸透了阳光,被炙烤得发烫。

他在下坡时紧紧捏着闸,想骑得快一点,又有那么一点犹豫的成分在,他在心里预演了很多种和哥哥见面的场景,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会一拍即合,如果糟糕的话,气氛也许会很尴尬,他甚至很认真地考虑了,到时候是握手,还是直接给哥哥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来抵消十六年未见的遗憾。

然而当他真的与那个理应和自己一样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握住了那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一点也不像十六岁男生的、过度苍白细瘦的手,他才发现一切都和预演中的不一样。

杭远收起惊讶,尽量表现的开朗大方,笑着说:“你好,我是杭远。”

回应他的是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我叫……童、童乐心。”

童乐心穿着一件印花残缺不全的白T恤,衣角不久前刚被主人用手指绞紧过,皱巴巴的,浅蓝色牛仔裤明显大了一码,裤管因此看起来很空,白色帆布鞋的边角晒得发黄,侧面有些开胶。

“哥,”杭远紧张得手心冒汗,试探着说:“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童乐心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的手紧紧贴着裤缝,像个罚站的小学生,杭远也不敢再开口,默默反思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杭志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半晌掐灭烟,对杭远说:“带他上楼换件衣服。”

杭远带着童乐心上了楼,从衣帽间里找了一件和自己身上这件差不多的T恤,乍一看有点像情侣装,递给童乐心,“可能会有点大,不过在家里穿宽松的会比较舒服,呃……”

他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一是因为觉得自己没话找话的嫌疑很大,二是因为,他和童乐心挨得近了,才发现他只到自己的鼻梁,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杭远有些惊讶,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想再看看童乐心的五官是否和他相像。

童乐心像是被他吓到了,肩膀倏地缩了一下,头也埋得更低。

杭远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懊恼地退回去。

接着,他领着童乐心去了一周前就为他准备好的卧室,“那个……哥,你换一下衣服吧,一会儿下楼吃晚饭。”

童乐心低头盯着地板,小声说:“谢谢。”

童乐心似乎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杭远还没有离开,他便掀起衣服下摆,准备换下来,杭远在门口转身时隐约瞥见一截细窄的腰,慌忙错开视线,帮童乐心关紧了房门。

从那天开始,杭远的孪生哥哥住进了他隔壁的房间,并且拥有了一个和他相似的名字,杭童。

杭志行体谅童乐心刚失去母亲,不愿改掉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才勉强同意留下“童”这个字。

杭远从未见过这位给了他和哥哥生命,并且养育了他哥哥的女士,他对哥哥的成长环境一无所知,但他至此为止还笃信于明尼苏达实验,认为他和哥哥不会背离学者们归纳出的平均值。

这时的杭远还不知道,明尼苏达实验所得到的结果,在和他童乐心这里,其实是一则悖论,而他要赔上无数个夏天去证明,在根本不存在正确答案的AB面中反复自我折磨。

一种论断看起来肯定错了,但实际上却是对的,看起来好像肯定是对的,但实际上却错了。

这是悖论的魅力所在。

杭远爱上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孪生哥哥,兀自对抗着基因给的命运,却又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刺骨的牵痛,这痛是来自于解不开的基因密码,来自于他和童乐心之间到死也无法停止的心电感应。

这时的杭远也无法想象,后来的他会无数次做出和第一天截然相反的举动轻轻推开那扇门,从门缝里偷窥他的月亮。

到底要多少扇窗,才能藏起那些月光。

第四章

正如司哲所猜测的,杭远到公司就职后,很快进入了工作狂的角色。

白天高强度工作,晚上主动加班,即便没有事情可做,杭远也要做最后一个走的人,商场上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金融中心更新换代的速度有多快,只有身处漩涡的人知晓,这里从不缺乏拼命的人,他们在某扇透出光的窗子后打造自己的理想国。

但杭远并不隶属于其中,他只是怕切断办公室的电源一瞬间,因为一旦暗下来,他找不到一盏只为他而亮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