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晋江城建成之前,他就被发配过来了,他已经在北方边境一带的各个军营里生活了十六年。配所里每个充军十人队的什长,差不多都是被判终身充军,并已经充军十年以上的老配军。
郭什长本来见安然生得白净俊秀,不知哪来的小白脸,觉得安然必然吃不下苦,会想逃跑,对安然的分辩一个字都不信。
但听见阿辰叫嚷说在客栈长租了客房,这倒不像是要逃跑的举动,便叫那个丁六跑去客栈打听,是否属实。
不一会儿,丁六就跑回来说,客栈掌柜证实,确有一个脸上满是伤疤的男人,在他客栈里长租了一间客房。
郭什长一听,就示意其他几个配军,把安然和阿辰放了,道:“你们既是兄弟,说话可以,但手上的活计,不能停。”
于是,阿辰使帮着安然干活,一边干活,一边问安然在配所中的情况。
能见到安然,知道他在配所中的大致情况,阿辰心头也踏实了,听说每天只能吃两顿,还不见荤腥,便道:“明儿你出来,我给你带点吃的。”
阿辰这话刚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几道目光躲向自己,他人机灵,赶紧又道:“也给哥哥们,每人带个肉馒头。”
队里其他配军一听,几乎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每天都是稀粥窝头管饱,每旬才吃几小块肉,打牙祭都不够,嘴里都淡出鸟来。
能吃到肉馒头啊,不怪他们会馋。
自那以后,阿辰便隔三岔五地给他们带肉馒头。有了肉馒头的收买,同队的配军对安然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一些,也不拒绝阿辰帮着安然干活儿,但盯得也更紧了。
安然到达晋江城没几天,就到了元和十六年腊月三十年关了。这天,军营开了荤,每人碗里舀了几小块肉,还有一碗渗了水的劣酒。这在配所,便算是过年了。
安然不善饮,但心情低落,很自然地便想喝酒,便也学着队里其他人的样子,端起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就算渗了水,那酒还是有相当浓度,安然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到胃里,劣酒流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刺热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安然觉得,随着这股刺热,一种豪迈又悲怆的情绪横亘在胸臆间,在他的胸腔里反复盘旋回荡。
他眼一酸,竟要落下泪来。忙低头吃碗里的肉块,他一低头,眼眶中的泪便滴落在肉块上。
安然想:这便是边关配军们最好的生活了。他还要在这里,照这个样子生活十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他却要过着这样的生活,消磨十年。
元和十七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安然便遭遇了他来到晋江城的第一次战事。
安然也不知道那些番突人怎么就打过来了,敌我两方在城头上打得杀声震天,安然惊慌失措地跟在郭什头身后搬运军备物资,整个人恍若在云里雾里,太真实就显得非常不真实,但又非常心惊胆颤。
在和平年代生活了那么多年,此刻真实地置身于古战场中,没有轰隆隆的炮火声,但人们短兵相接,近身搏杀,血肉翻飞,呐喊嚎叫,战鼓声声,令安然有种错觉,总觉得那城墙马上就要被推倒了,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晋江城里有多少兵力,安然不清楚,只觉得敌人好多,放眼望去,好像全是番突人!到处响着隆隆的马蹄声,似乎番突人转眼就要冲杀进城里来了。
这一仗,从午后一直厮杀到天黑,天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番突人这才退却。安然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在郭什长身后,跑进跑出,一步不离。
直到郭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时,安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还紧挨着郭什长,郭什长早就发现了安然的异样,只是在打仗,他顾不上理安然,这时一瞪眼问道:“你跟着我一天了,想干什么?”
安然:“……”
安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郭什长,大约,郭什长是这个十人队的什长,又很受其他队员的……尊重?不像,不过郭什长能让其他队员服从,所以,让安然觉得郭什长是个特别安全,特别的可靠的人?
战事一起,当危险来临时,安然本能地向这个他觉得可靠的人身边靠拢,寻求他的庇护。
安然看郭什长坐在地上直喘气,许久没再动,问:“结束了吗?”
郭什长嗯了一声,又低低地感慨:“人老了,一年比一年干不动了。”
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差,医疗水平也低,本就难得高寿。再加上配军的身份,吃得差,住得差,还天天干活,病了硬扛,四十多岁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