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搭在天音塔前,了尘大师身披袈裟升座,念偈焚香,遍称诸佛菩萨之名。因双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终低垂,面容愈显平静而空廖,开始宣讲《法华经》。自他一开口,喧闹的人群立刻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了尘那并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响。随着他的讲述,人们渐渐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进入到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杰被让到了第一排,他看着了尘沧桑的容颜,却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因为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来从不公开讲经的了尘,为什么会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躯体,面对尘俗中的众人,宣讲佛陀的觉悟。狄仁杰听着听着,竟止不住地眼含热泪,他在心中默念:了尘啊了尘,佛说要顿悟,可你潜心礼佛二十余年,却依然在三界中受着煎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还是无法求得解脱。看来就是佛祖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尘世中的业难了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了尘讲了大约一个时辰,讲经结束以后,狄仁杰让沈槐、狄忠分头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则带着宋乾再度来到了天觉寺旁的译经院,与了尘在他的禅房中见面。禅房中的经案上焚着香,小沙弥奉上清茶,了尘盘膝坐在经床上,双目微瞑,许久都不说一个字。
狄仁杰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只管低头饮茶。过了很久,了尘才悠悠长叹一声,道:“怀英兄,今日我升坐讲经时,竟有了种幻觉,仿佛我的女儿就坐在下面,望着我,听我说话。”
狄仁杰喟然叹息着,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
了尘等了片刻,又道:“怀英兄,就是这个‘痴’字,这份执着,当初害了郁蓉,害了汝成,害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敬芝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宋乾惊诧地发现,了尘灰白的眼眶中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接着道,“我遁入空门多年,为的是要躲避这个痴和这份执着。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渐入悟境,却不想这三界轮回之苦,远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狄仁杰凄然接口:“大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尝得到过片刻宁静。我在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以此执着去逃避彼执着,想来只能算是蠢行罢了。”
突然,了尘语气急促:“怀英兄,你说,我还能找到女儿吗?”
狄仁杰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郁蓉的儿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讯皆无。”
了尘嚅动着嘴唇,半晌才道:“难道真的就没希望了?难道、难道他们真的不在世上了?”
狄仁杰摇着头,沉声道:“不,我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还有你的女儿,也许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了尘重复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假如真是那样,那我们也可以告慰汝成他们的在天之灵了。”他猛然伸出枯干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狄仁杰立即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尘混浊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住前方,声音嘶哑地道:“找到他们,怀英兄,一定要找到他们!在我们离开尘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见到这两个孩子,我要见到我的女儿!”
狄仁杰颤动着双唇,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好,我答应你,在我狄仁杰的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是夜,万籁俱静,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狄仁杰的书房中,宋乾端坐在狄仁杰的对面,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狄仁杰的讲述。与这位恩师相交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狄仁杰如此毫无保留地在自己面前追忆往事、回顾过往,只是那许多年前的过去,怎会令人如此黯然神伤?
这是一个关于诬陷与背叛、友情与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谈话从一个问题开始。狄仁杰首先问宋乾,是否还记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发生的蒋王李恽被诬谋反案?宋乾当然是记得的,这可是桩震惊朝野、牵扯甚广的大案,其引发的桩桩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叫人唏嘘不已。而且,狄仁杰在上元二年被调入京师,从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为了处理这桩大案。狄仁杰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审理得水落石出,凭着这个案子而一战成名。对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至今还在津津乐道。
宋乾接任大理寺卿以后,也曾特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调出狄仁杰任大理寺丞时所处理的案卷来细细研读。狄仁杰当初一年之内审理一万七千余人,无一人申诉称冤的政绩,确实让宋乾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发现,狄仁杰成功审理的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恽谋反案,在卷宗中却记载寥寥,只是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而没有任何对其中细节和内情的进一步阐述。此刻宋乾听狄仁杰开门见山提到这个案子,不由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