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之乱,险如千钧系于一发。主官叛,外敌侵,民受瘟疫之苦,军受乱命之累。诚所谓巨岩压于虚卵,一旦倾覆,陇右糜烂。当此岌岌之危,有突骑施王子乌质勒振作而起,率所部抵御敕铎,终于沙陀碛击溃之。若无此人忠义,王师之胜虽必,时日或将迁远,积重或将难返矣。突骑施部自敕铎登酋长位,亲突厥而远大周,不臣之心日久,致西北重陲碎叶孤悬。今乌质勒反正,请命收复碎叶。
人曰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今乃知一族之下,必有忠臣。此实乃圣上之德被于四海,日月之辉及于宇内。臣不胜欣喜,因上表具奏,请嘉其忠勇以楷模,授其官职以正名。
臣狄仁杰再拜顿首。
武则天长吁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丝绢奏本,狄仁杰这篇发自庭州的奏章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但每读一次仍觉心潮涌动,热血澎湃,似乎攻城略地的男儿豪情也将她这老妪的身心点燃了。最近半个月来,前线捷报频传,但她就是不敢轻言胜利,甚至害怕在太宗和高宗的像前驻足片刻。她怕啊,怕自己真如世人所诟病的那样武功羸弱,难以守住“天子”的无上荣耀,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被那两个男人谴责。两个月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武则天常常会想到死亡,她万分讨厌这样的思绪却又无法摆脱,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和虚弱,不论是此刻还是身后的种种,原来她都远远没有安排妥当。
万幸老天仍然是庇护她的。昨天夜间,当内侍将狄怀英的这封奏章送到她的案前时,武则天几乎不能克制双手的颤抖。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她不敢揣测这奏章里面所陈述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只知道,那一定是最真实的消息……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坐在午后的观风阁内,回味着刚刚远去的煎熬,仿佛也成了一种莫大的享受。身边有宫女轻摇团扇送来的习习凉风,暑热并不灼人,只带来些微倦怠和困乏,耳边阵阵响亮的蝉鸣,愈发衬托出周遭无声的寂静。看吧,这整个上阳宫,不,是这普天之下,仍然都俯仰于她的意志。武则天斜倚在靠垫上,又一次拿起狄仁杰的奏本,凉凉的绸衫划过肌肤,鲜活地勾勒出生命之美,死的恐惧在轻盈流转的日光中显得那么空泛无稽。
武则天思忖着又把奏本放下,不需要再读,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乃奋此残躯,虽年高而不敢辞;虽路遥而不敢退;虽暑长而不敢避。万里周转,月余奔波……”狄怀英这老家伙,武则天含着微笑想,比朕还小好几岁,说话的口气就如此倚老卖老,不过是想要朕感念他的忠诚、体谅他的苦衷罢了。自古贤臣多是这个德行,个个弄得跟屈原似的,就差投汨罗江以明心志了。当然狄怀英比之那些以忠挟上的所谓义臣贤良要高明太多,这趟差,还真是辛苦他了……
一阵清丽悠扬的箫声打断武则天的浮想联翩,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箫声自观风阁下谷、洛二水汇集而成的玉液池中传来。轻风拂动满池白莲,莲叶田田,随风舞起碧色的波涛,托出朵朵洁白的莲花,亦随之娉婷摇摆,竟好像在应和那仙乐般的箫声。
武则天会意地微笑,注目莲涛深处,果然一叶扁舟悄然浮水而出,船头和船尾各坐一名白衣飘飘的青年男子。船首之人执箫吹奏,船尾之人轻摇木桨,雪白的衣衫和姣好的容颜,与白莲交相辉映,看得人不觉心醉神痴。武则天点了点头,轻声叹息道:“这么看起来,还真是画中人、莲之仙了。”
船上的两位心有灵犀,随着武则天的感叹,船首缓缓转向,朝观风阁而来。船首之人愈发兴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要弄箫起舞,谁料船身突然左右摇摆,他稳不住身形,竟然“扑通”一声落入莲池。
武则天在观风阁上看得分明,不由探头轻呼:“哎哟!”却见落水的张昌宗已经被张易之伸手拽了上来。此时小舟恰好靠岸,两人沿着观风阁下的石阶匆匆跑上。那张昌宗全身都滴着水,活脱脱一个落汤鸡的模样,武则天一见之下忍不住纵声大笑。
张昌宗气得俊脸飞红,跺脚噘嘴地抱怨:“好你个五郎,你欺负人啊!骗我站起,自己却故意荡动船身。陛下!”
张易之倒很坦然,姗姗落座在武则天身边的凤萝席上,笑道:“我骗你你就信啊,活该!”
武则天好不容易止住笑,扬手捏了下张易之的脸,道:“朕看得真切,是你欺负六郎。”
张易之撇一撇嘴,又谄媚地道:“陛下!我们还不是为了让您开心。多少天没听您那么畅快地笑了,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