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写道:“炜言之凿凿,太子固然信任于我,怀英兄的升迁也将如期而至。只因谣言此前已散布出去,炜将另遣口舌,反其道而攻之,必令此事不仅无损反而倍益,从此为怀英兄立下堪堪君子之名。炜之所述基于事实,怀英兄亦不必有所顾虑。”信的末尾,他又强调,“怀英兄具凌云之志、秉旷世之才,炜寄予重望。怀英兄日后必成大唐社稷之栋梁,断不能被二三奸佞小人肆意中伤。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
狄仁杰呆望着手中的信纸,脑海中空空荡荡。一阵冷风吹过,头顶上的柏针窸窣作响,承荷不住的小团雪花随风飘散,纷纷落在信纸上,晕开点点墨迹,宛如血泪斑驳。“值此多事之秋,炜所顾者唯怀英兄尔。”狄仁杰知道自己无权指责李炜,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善意。狄仁杰更知道自己无权退缩,因为前方是江山社稷、民生福祉,是他愿意奉献毕生才华与精力的伟大事业。
然而在这个瑞雪初晴的下午,狄仁杰站在庭院中,仍然感到啮骨霜寒自顶至足,几乎将他的一腔热血凝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天下苍生与纯真少女,究竟孰轻孰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选择已经做出,挣扎不过是徒劳,徒劳地想要减轻些良心上的重负罢了。就在这个下午,狄仁杰生平唯一的一次质疑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的虚伪。他明白,今后自己哪怕在心中,也无颜再面对那双目光了。
也许,这就是代价。
三天之后,调令到达。朝廷的任命很紧急,要求狄仁杰新年即到并州赴任,因此他不得不赶紧动身。匆匆地移交了公务,连行李都只来得及整理出最重要的部分,狄仁杰在这年腊月初十的早晨,就带着全家离开汴州,赶往并州赴任。
同僚们都在前一天晚上为他饯了行,狄仁杰出发得又早,因此一路出城并无人相送。冬日凄清的早晨,长亭复短亭,狄仁杰骑马走在最前面,眼看前方的忘离亭中似有人影晃动。那人显然也发现了狄仁杰一行,高声喊着:“怀英兄!”从忘离亭中一路小跑,朝狄仁杰而来。
狄仁杰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谢汝成,自从醉月居聚会后,他们二人再未见面。这次狄仁杰离任,也没有告诉谢汝成,今天他来送行,应该是从李炜那里得到消息,又自己去打听到了狄仁杰的行程。狄仁杰心中暗愧,慌忙翻身下马,迎着谢汝成而去,嘴里也唤着:“汝成兄,你怎么来了?”
两人碰面,彼此一躬到地。谢汝成不善言辞,送别的话才说了几句,便已无言。狄仁杰的心中更是滋味万千、难以尽述。与谢汝成饮下三杯离酒,狄仁杰正要告别,谢汝成轻轻拦住他,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捧到狄仁杰的面前:“这是……郁蓉让我带给你的,她、她说,还是希望狄先生能够留下它,做个纪念吧。”
狄仁杰凝视着折扇,那个午后的悲凉创痛再次冲击他的心房。不,他摇摇头,轻轻推回谢汝成的双手:“汝成兄,这个……狄某不能收。”
谢汝成愣了愣,还是收起折扇,再次抬头时,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挂上了略显凄惶的微笑:“怀英兄,我、我已向郁蓉求亲了。”
狄仁杰的头脑一阵轰鸣,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好啊,这……真是太好了。狄某恭喜你们了!”
谢汝成嗫嚅:“她……还没有答应。”
风再起时,长亭中送别的人影已然模糊。汴州城的城楼,越来越远了。
乾封二年元月,狄仁杰在并州顺利上任了。三月中的时候,他收到李炜从长安来的书信,原来许敬芝因父丧服孝,无法按期与李炜完婚,只得先迁居长安,在那里陪伴李炜,并等待一年的丧期期满。信中写道,这样一来反倒让谢汝成与郁蓉赶了先,两人在二月就已完婚了。对此李炜十分感慨,因为郁蓉的名誉被他所谓的“投怀送抱”说法彻底败坏,谢汝成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李炜还说,谢汝成是个难得的好人,郁蓉跟了他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此后李炜的来信断断续续,而谢汝成和郁蓉则从未与狄仁杰有过任何书信往来。这年年末,李炜在信中说郁蓉为谢汝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岚”,只是信中的口气不甚喜悦,隐约透露出这对夫妇的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和睦。再之后,便连李炜也断了音讯。生命就这样不露痕迹地了结一段过往,进入到全新的篇章之中。
夏季的沙陀碛周边,叶河、白杨河、里移得建河,许多条大河河水充沛、碧波荡漾,在它们的河岸两侧灌溉出一片又一片绿洲。这些绿洲或大或小,但都绿茵如盖、芳草鲜美,在蓝天白云之下谱出让人心旷神怡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