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是,‘生死簿’的传闻不仅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段沧海提议干脆将‘生死簿’销毁,周梁昆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在老夫想来,他必是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是他和女儿靖媛唯一的求生筹码,所以坚决不肯放手。”
“哦……”宋乾连连点头,随即又眉头深锁,“那么后来周梁昆烧毁波斯宝毯,暴死于则天门楼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为什么?它们彼此之间有没有关联?”
狄仁杰疲惫地摆了摆手:“宋乾啊,对于你的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很好的答案,不过老夫觉得,真相揭晓的机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杨霖呢?”
“就在书房内呢,恩师请。”
书房内,杨霖垂首呆坐着,见到狄仁杰进来,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狄大人。”
狄仁杰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来吧,今天老夫是请你来帮个忙的。”
“帮忙?”
“是的。”狄仁杰从袖笼中褪出一份公文,轻轻展开,双手竟有些颤抖。宋乾坐于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递出去:“杨霖啊,你拿去看看,这字迹可曾见过?”
杨霖双手接过故纸,凝神细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恐惧,突然他大喊一声:“狄、狄大人!这字迹、这字迹是……”
狄仁杰从椅上一跃而起,声色俱厉地追问:“是谁?”
“是……是沈、沈庭放的。”
“你再仔细看看,可能确定?”
“能……”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书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笔体我早已烂熟于心了,这公文虽然写得潦草,但那笔势很有特点,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狄仁杰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知道了,杨霖啊,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
宋乾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
“是的。”
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宋乾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
“啊,是从英回来了?”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因此他不用敲门就能直接进入,十年来每次他在夜间出去探察线索,狄仁杰只要在书房等候,就会给他留着门。最初这是特意表示的关切和信任,后来就成了习惯,看着那肃立的熟悉身影,狄仁杰在内心感慨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整个人都已成了自己的习惯。实际上人生再长再久,而今方知,最后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习惯罢了。
包括这句招呼,同样也是习惯了的:“从英啊,回来了就好,来,快坐下。”
“是。”他坐下了。
狄仁杰细细打量着他,仍然是十年来看惯的军人坐姿,沉静、严肃,只是面容憔悴得太不像话。烛火晃动,越发映出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须,今夜的他几乎和十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走投无路,孤傲、颓唐,一样的绝处求生,刚强、坚毅……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够救得了他吗?
十年!狄仁杰突然莫名惊悚,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刚刚在等待中积聚下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坚不可摧,却转眼间就要烟消云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后的心愿和十年来的生死与共、无悔信赖,究竟孰轻孰重?十年前曾经问过的那句“你是谁”,今日还能再问得出口吗?
不能问,也不该问。但是狄仁杰坚信,该说的话必须说,否则就不会有理解,更不会有原谅。因为比黄金更珍贵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这一次,将不会有谁来拯救谁,这一次他们要相互扶助,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偶尔,狄仁杰也会困惑于他们彼此绝无仅有的默契,现在他终于了然,原来这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命运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还是能够合作好。虽然未来肯定会很痛苦、会很艰难,但他们都已跋涉过千难万险、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今夜恐怕还得由他这位当世神探做一次主导者,因为他是长者,因为他更有经验,也因为,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