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抬手,捏了一捏眉心,这才靠着院墙,把这一篇短报看了下去。
晋北口岸接连涌上浮尸,曝晒之后,臭气熏天,经宋道海多方查验,身份终于辨明,是连氏商船触礁后溺毙的伙计。连氏押送的这一船皮货售价不菲,沿岸多有亡命徒泅水打捞,撬开船舱一看,里头嵌有腐尸数十具具,仿佛船底累累的藤壶!
如此阎罗手段!
他早该想到,以陆雪衾一伙的做派,斩草除根,怎会顾惜旁人性命?
若说方才涌上心头的尚且是一己之愤,如今他却在奇寒彻骨之中,迸发出了空前的杀意。
——天道昭彰!陆雪衾,与虎谋皮,是我之耻,我不杀你,是我之过!
好在今日......便能了结!
他单手撑墙而起,灌入肺中的那一口冷气与爆沸的心跳相冲撞,竟令他眼前一阵发黑。
于此同时,院墙之外,传来一阵童稚的呼声。
“卖——杏花喽,卖杏花!新摘的杏花,还沾着水汽......金大伯,你们府上要不要?正好供小姐太太们晨起挂在床前......啊!”
“当心!”
卖花童子绊了一跤,亦扑在院墙上,那杏花花瓣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逾墙而来。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转过头去,院门自铁锁间敞开一线,那顽铁般的黑夜里仿佛扑进了一道曙光。
一道人影俯下身去,将那翻倒的杏花篮扶正了。
第144章
梅洲君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沿墙止不住地滑落下去,任由杏花湿雨一般扑了满身。
是他!
比起上次见面时,连暮声又清减了不少,只是肩背依旧一丝不苟地平展着,这使他身上那种相当老派的纡徐文雅之中,又透出瘦石般铮铮的质地。
那一瞬间的大悲大喜,几乎将梅洲君冲刷得形骸俱灭。这一场黑不见底的梦里,竟有天意使然般的眷顾。
这种侥幸如此虚幻,若说他一生中怕过什么,那便是此刻——仿佛呼吸声稍稍重了,眼前的蜃景便会泯作云烟。
只是......这绝不是重逢的良机。且不论对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样堂而皇之地露面,是生怕陆雪衾杀不了他吗?
快走!
那道身影将花篮递给童子,却又立定了。
童子见他不动,不由问道:“先生,你就是这家里新来的人么?要不要带些时令花果,作案前清供用?”
新来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卖花童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有些路数,显然是和富贵之家打惯了交道的。
连暮声道:“你常常在这里走动?”
“那是自然!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都爱从我这儿买鲜花鲜果,我熟络得很呢!”
“梅家的人回来过么?”
童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这两个字,舌头猛然打了个结,小心翼翼道:“梅家?先生,你没......没看过最近的报纸么?梅家大少爷预备进城的时候,被强人劫杀了,梅家举家离了晋北。这宅子也换人住了,听说是哪位大帅用来安置姨太太的。你要找梅家的人,只怕来晚啦!”
原来如此!陆雪衾必然弄了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哄他们离城。不,也不见得,说不定是安置在了城中某处,只在报上大施障眼法。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而冒出一点针刺般的酸楚,不愿令这句话传进连暮声耳朵里。这呆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访旧却为鬼,同等滋味,他已尝过一遍——
“我知道,”连暮声轻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他话说得平和,摘了眼镜,以口袋巾在镜片上抿了一抿。这擦拭的动作可谓细致,捏住镜片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发起抖来。
梅洲君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色,他已在一片死水无波中,重新将眼镜戴上了。
“起雾了,这样看得真切些。”
这个动作透着一股书呆子气,霎时间将他拉回了人间,梅洲君却笑不出来。
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去,连暮声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纹丝不乱。正相反,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眉目亦被洗濯出幽幽的冷黑,整个人如空心木一般,枝干挺拔之中,透出望不见底的疲乏。
说来也可笑,他与连暮声仅仅一墙之隔,却皆已是世间无名之鬼。
“先生,先生!”卖花童子道,“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寻谁,这一枝杏花您收下吧,访亲问友都能用上,算我答谢你帮忙拾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