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洲君盯了他片刻,眼前这张脸也渐渐和相框中的陆督军重合了。
我为的是什么?
他为的又是什么?
“难怪会倒嗓,”梅洲君毫不客气道,“令尊也不知怎么凑出二位佳公子的,一个心如铁石,一个脑袋空空,旧伤压不下去,恐怕连刀都拿不稳,还敢去对付陈静堂,是要骗你哥来年的香火钱么?”
“谁说我拿不住刀?”
陆白珩急了,成心要给他耍个刀花看,手腕一抖,短刀霎时间沿着袖管滑到了掌心中,紧接着拇指一推刀鞘——
刀锋只来得及吐出一线,他手腕上就是一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短刀截停在了鞘里。
梅洲君哄小孩儿似的,缴了他的械,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
“二公子还给你们,看牢他,让你们大公子补个靠得住的给我。”
陆白珩一个踉跄,被中年人扶住了,也不知是药性未散,还是旧伤作祟,热血一股股往颅顶冲,一时间连眼白都烧成了浅粉色。梅洲君的背影就在这桃花瘴的深处,凝固成了颇为凄凉的一点,越缩越小,越看越远。
“梅洲君!”
他的舌头自作主张,把人叫住了,一口气在胸臆里左冲右突,到头来憋出的却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又胡说八道,我......我也不是脑袋空空,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梅洲君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只是摇摇头,走进了雨幕中。
正门边,两道车灯透过铁栅栏,一格一格劈在积水上,像是锤扁了的银锭。栅栏边种了一树白梅,雨丝如瀑,也被车灯照出同色的雪白。
这个点了,哪来的车?车灯都没熄灭,是在等人?
梅洲君被晃得闭了一下眼睛,本欲从旁门出去,此刻却心里起疑,飞快往梅树背后一闪。
那辆可疑的车在雨中停了片刻,迟迟没有动静。陆雪衾的手下显然已经发觉了异样,哪怕未曾现身,那无形的杀意已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他毫不怀疑这伙人的本事,让了一步,正要离开,脚下的积水却忽而一闪,一道修长的影子停在上头,湛然生辉。
难怪迟迟没有人下车,这人一直站在门边,在看上头张贴的告示!
梅洲君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拨开水面的白梅花瓣,正好碰上那人低下头来,相貌温文,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是连暮声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今夜谢绝来客......看样子来得不巧。”
“少爷,这都四点半了,不论哪个戏园子都散场了。您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没歇过脚,要不然我们还是尽早回府吧,老爷还等着您呢。”
“四点半?我真是睡糊涂了。”
连暮声低头去看怀表,目光却忽然一凝。
在这一地动荡的积水中,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这一眼是猝然撞上去的,落地却轻而无声,也像是此刻不合时宜的雨。
他愣住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司机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动身的迹象,忍不住道:“大少爷,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
连暮声轻声道:“止渴。”
他还在旁若无人地看,睫毛一瞬不瞬,镜片上于是倒映出一对毛茸茸的月亮。
梅洲君心里忽然沉静下来了。
那目光像一只手,按定了他心中纷纷扰扰的弦。
这呆子再看下去,一旦被认出了身份,恐怕当场就要被抓去祭天。
他伸手在白梅树上一敲,花瓣裹挟着雨水,扑簌簌摇落在地,瞬间就将那目光冲散了。
也算是仁至义尽。
第48章
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一。
申蓉火车站。
日已过半,天色依旧迟迟擦不干净,灰底子的旧缎上,攒满了絮状的黑云,那是凌晨没下完的雨,就连一线日光都是连夜赶工缝上去的,显出分外灰败的猩红。
申鹭扒着眼皮看了一会儿,同样灰蒙蒙的车玻璃上已经埋了他一个清晰可见的下巴印,一行口水在窗边上积成了小洼。他下意识捞了一把胸前的照相机,慌忙去擦镜头前盖。
好险!
一颗心还没放回去,他就吃出了满嘴的苦味,鼻孔又酸又胀,忙不迭地呸了几声。
这三等车厢紧贴着火车头,是顶在前头吃煤灰的,人人都灰头土脸,仿佛竹笼里闹哄哄的鸡鸭。他赶了凌晨的车次,一路上又被闹醒了好几次,这才睡出了一副死猪相。
邻座那股鸡屎味在他身上黏了大半天,已经发酵出了面饼一般的浑厚,能够尝出咸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