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忠吓了一跳,道:“那边,那艘!你往哪去呢!”
这些盐船中有不少要继续往西北方航行,趁着靠岸的机会,也会捎带些煤炭、棉纱一类的货物,这码头工晕头转向的,差点就错了路了,李本忠拿脚在他屁股后头轻轻一拨,给他正了方向,他这才连人带车地扑往船舱卸货去了。
——哗!
成车的煤渣被倒进船舱中。
这盐船颇不起眼,是梅氏盐号早些年淘汰下来的,水手却是轻捷彪悍的好手,因此这盐船不声不响地泊在码头边,平稳异常。
煤渣被倒入舱中的瞬间,两个作水手打扮的少年扑过去,拿手掌在几尺深的煤堆里一通刨挖。
连番拍打之下,煤堆被掘开了薄薄一层,露出一条灰扑扑的胳膊来。
“不对,脸在......脸在这边,奉秋,你快一点儿,别把珩哥憋死了。”
“知道了,珩哥,你自己动弹动弹,这煤渣很薄,珩哥?”
煤堆里半点回音都没有,梨药一下就慌了神了,急忙探到脸的位置,把煤渣一捧捧抱开,这才露出一片熟悉的面孔来。对方双眼紧闭,面孔又是锅底一般的黑,就这么侧头躺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糟了!”
奉秋扑上去翻他眼皮,那眼睛紧紧闭着,跟浆糊糊住了一般,只好转而去掐他人中,只是一探之下,鼻子底下冷飕飕的,竟然连呼吸都停了。
“啊!”
“怎么样?”
“没气啦!”
“不对啊,这才几步路?”
梨药呆了,同奉秋一道扑上去,一个压胸口,一个掐人中,正手忙脚乱间,脖颈上就是一痛,双双被提溜到了半空中。
陆白珩擎着这俩小孩儿,霍然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先呸出了一口煤渣。
“珩哥,你活啦?”奉秋问。
陆白珩冷笑道:“好啊,看来还是串通好的。”
他这话几乎是擦着牙缝挤出来的,咬字如铁,梨药急忙给他端了只海碗,道:“珩哥,你先喝口水,师哥同我们说了,让我们在这儿接应你,果然这法子能成。”
陆白珩一口气灌了半碗水,跟嚼铁核桃似的,恶狠狠在牙关里涮了几个来回,这才把口中的苦味冲干净了。
“这馊主意谁出的?你?还是你?还是......”
梨药道:“不关师哥的事儿!”
奉秋当即从背后拐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他!”陆白珩切齿道,伸手捏了捏后颈。
他们二人从音乐茶座出来后不久,城中就开始戒严了,几乎每个路口都被荷枪实弹的巡警把持住了,到处盘问来往的行人。梅洲君预先备了车,依旧几次险些被拦截在路上。
他也是毫不设防,这才被姓梅的从背后暗算了,好在他体格不差,又受过训练,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半路就转醒了。
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埋在了煤渣车里。
梅洲君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才借着甩脱追兵的档口,把他重回火车站的念头一举扼杀在了水上。
——等等,追兵呢?梅洲君把追兵引开了?
船身猛然摇晃起来,江水以颇为柔韧的力度往每个人身上托了一把,这种感觉和陆地截然不同,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像是坐在粘稠的蛋清上。
陆白珩旋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船已经开了。
这一条不起眼的盐船正混迹在船队中,往西北方开去。
船舱前的篷布被风吹开一角,落日红圆,把姿态压得很低,失意的娼妓一般,就这么妖气横生地骑在船舷上。
这是它一天中难得施舍过来的正脸,在它青春正盛的时候没有人敢逼视它,如今红得透了黑,铁棱似的坚硬无匹的黑,只一眼就能冷到人心里去,这种歇斯底里是如此热烈,如此凄凉。
码头和来往的盐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蓉城发生的种种,都如水中之盐一般,溶解在落日冷冷的眼波中。
天终于黑下来了。
第59章
天终于黑下来了。
梅家大院亦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饭点已过,平常这个时候,佣人们都已经在院子里偷闲了。这会儿却静得出奇,几面院门都紧闭着,唯有角门开了半扇,大红灯笼照旧在风里颠扑,檐角的阴影一棱一棱的,如刀戟般冷森森绽出。
管家福平正指挥着几个佣人,站在角门外,往车上一箱一箱抬东西。那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嵌骨衣箱,落了重锁,几个青壮年抬起来依旧颇为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