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婶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陆景才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
“香婶!”
画册一扔,陆景从地毯上爬起身,他想给香婶找个椅子,可偌大的画室除了拉拉杂杂的一堆画框画架,竟然半张椅子都没有。
地毯上周才刚换过,他在满室色调浅淡的玉烟紫中挠头,“前两天打翻了调色盘……”
别人画画费纸、费颜料,小陆先生就不一样了,他费地毯,费桌,还费椅。
香婶呵呵地笑着,样子很慈祥。
陆景被看得难为情,不自在地左右晃,“怎么啦……”
老人家轻易不上画室,这回破例上楼,一看就是心里装着事。
“小景长大了”看着看着,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按古时说法,香婶相当于陆景外婆的陪嫁丫鬟、陆太太的奶娘,一连照顾三代人,除开陆氏夫妇移居羊城最初那几年,她几乎一路看着陆景长大,秦家二老走得早,陆家老人又不亲近,不论辈分还是情份,香婶都当得陆景喊上一声“奶奶”。
平常闹着花样作都行,可眼下被奶奶这般感慨地看着,陆景是真拘谨。
“我明年都三十了”陆景说。
香婶诧异地打断他,“什么明年?你不是早就三十了?”
陆景:“……”
陆景抹了一把脸,“这就过分了啊!我说明年三十还是按您习惯折算成虚岁报的,蓝筹股都不带这么涨的!”
二字头的最后一年,怎么也得挣扎挣扎。
“按周岁来算,我现在也就二十八岁,后年才三十!”
“哎哟你这孩子!”香婶一个劲儿地笑,“还较真上了。”
“这是严谨。”陆景说,“都说岁月不饶人,可我都没三十呢,当然不能认!”
香婶被他逗得直乐,笑了半晌才道,“是的哟,我们小景还年轻,小棠也年轻,年轻就是好”
行吧,陆景闻弦歌而知雅意。
“香婶。”陆景乖乖地说,“有什么话您直说吧。”
香婶伸手别好他鬓角碎发,“嗨呀,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有脾气,有性格,但也实实在在地招人喜欢。
“当年梗着脖子跟先生太太犟,也没见你紧张嘛。”香婶笑着说,“这一晃眼,都十年了。”
陆景当年出柜闹的那一出,亲子矛盾捅破夫妻矛盾而后迅速升级为全方位家庭矛盾,一家三口住院就去了俩,香婶一个小地方出来的老人家,规矩安分了一辈子,哪见过这阵仗?真是好悬没吓死。
“我那时候就愁啊,你说大道敞亮那么多路,怎么这傻孩子偏就执意撞南墙?跟家里这么闹,这往后要受了委屈,没倚仗,那可该怎么办呀……”
别说那是十年前,就是民众接受度普遍提高的当下,同性恋也依然不为主流接受。
陆先生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香婶不指望自家小少爷能有多大出息,纯粹忧心他日后进了社会,因为性向问题被人戳脊梁指点。
那可多委屈呀……
陆景讷讷,老人家慈眉善目的感慨,既不像陆太太那般夹枪带棍,也不是陆先生的暴风疾雨,他垂着头,那乖顺的模样,仿佛时光逆行,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嘴硬心软的小少年。
“也就还好……”
当年出柜后导致一连串变故,从陆氏夫妇由暗里走向明面的破碎婚姻,到他孑然一身远走异乡的求学生活,个中种种打击和委屈,早已湮灭在滚滚奔逝的时光长河中,连他都差点忘了,曾经的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十七八岁前路影绰的懵懂少年。
那些年陆景跟陆先生犟着不回家,香婶便陪着陆太太跑过几趟,看着生活废柴的小少爷孤身在外如婴孩学行踉跄跌撞,那是真的心疼。
“我知道小棠是个好孩子。”
老人家,在这世上走了一遭,还有什么看不透?
“就是年纪小,没什么说服力,太太那是一朝被蛇咬,说到底,她就是挂心你。”
陆景明白了。
他跟程烁那桩糟心事就发生在十七八岁时,如今十年过去,他二十八了,而乔以棠却正当十八。
关卡一般的噩梦年岁。
在医院那天,陆景许诺会给陆太太一个交代,但他“好像”回头就忘了这茬,至今没提一声回陆宅。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跟乔以棠算是什么关系。
可以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养父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