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级艺术狂徒_作者:言朝暮(281)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