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公子_作者:沈剪灯(48)

2019-02-14 沈剪灯

  所幸乡下的学校,大家都不怎么好闻,我倒也并未因此受到过于严重的欺负。

  我一直以为外婆患的只是普通的慢性疾病,虽会跟随一辈子,但造不成什么大碍。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糖尿病会导致手足溃烂。

  家里的饮食总是很清淡,油盐都很少放,糖更是不可能。为了配合外婆的饮食,我能吃的东西也变得极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当然难以忍受。

  我很多次抗议,为了吃口肉和外婆争执不休。

  而我闹起来,总是很能闹。

  往往折腾几个小时。

  外婆没有办法,坐了很久的公交,进城买了一份肯德基。

  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虽然等她回来的时候,鸡肉早就凉透了。

  外婆用锅把鸡块和汉堡重新蒸过,外面裹的那层鸡皮早就不脆,面包也塌成湿哒哒的一团,我却吃得津津有味。

  并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念念不忘。

  我曾经对施凡说,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肯德基。

  施凡不能理解。

  他当然不能。

  每次他厌恶地说你为什么又吃垃圾食品的表情,我都很清楚地记得。

  外婆的病日益加重,很多时候需要我去照顾。

  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经懂得如何使用针管注射胰岛素。

  她向我展示浮肿的双腿,一按下去就是一个深坑。

  我感到害怕,尽量不去看她的手和腿。

  家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地方,充满了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晦暗气息。

  比起家,我更喜欢学校。至少在那里,我还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我上的初中是公立,学杂费加起来只有几百块。周围也有不少苦读书求出路的孩子,但我每年都能把奖状拿回家。

  外婆说小简读书这么好,将来肯定能读到大学。

  但我最终没能读成。

  在每日用药,严格控制饮食之下,我依旧眼睁睁看着外婆一日不如一日。

  最终不得不住院治疗。

  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在医院陪床。我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没有其他人。

  钱永远都不够用。

  如果有足够的钱,她可以去更好的医院,请足够的护工,得到更好的照顾。

  长期卧床,后背不可避免地长了褥疮,大大小小的疮口嵌在皮肤上,烂掉的地方都是脓水,折磨得她整夜无法入睡。

  我无法为她减轻一分一毫的痛苦。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弄到钱的方法近乎为零。眼见存折上的数字越变越小,我已经走投无路。

  在母亲嫁入的那户有钱人家的铁门外站到几乎冻僵,才有一个佣人跑出来:女主人说她不认识你。

  我在那条坐落着大小别墅的街道上低头走出去很久,嘴唇发紫。

  后背被人拍响的时候,都没有知觉要回头。

  母亲瑟缩在暗色的裘皮大衣中,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面庞红润白皙。她飞快递过来一个信封,低声地,“我只有这点现钱。”

  我怔怔接过。

  她紧接着:“别再来了。”

  她并不关心我来不来,她怕的是被人看见我来。

  母亲顺着原路匆匆返回别墅,打开位置隐蔽的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低矮的灌木丛之后。

  我捏着手里的信封,大脑仍旧被冻到无法思考。

  拿到钱的当天,我连课也没上,匆匆去医院补缴费用。因为拖欠太久,医护人员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缴费单到手的那刻,长久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地放下来,去病房问外婆想吃些什么,我有钱可以买。

  外婆说她没有胃口,我握着她的手直到夜里,睡在她身旁的躺椅上。

  凌晨的时候,外婆疼醒过来,说她难受。

  我说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要不要我给你弄些过来。

  外婆说她想喝粥。

  我立即披上衣服,拿了不锈钢饭盒去食堂。那时太早,天还未亮,食堂也没有开门。

  在寒风中等到早上五点半,食堂一开,立即冲进去打了粥。

  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婆身子倒在床上,一只手臂悬在床外,瞳孔已经扩散。

  医生说,她在无人陪伴时去世,死时仍处在痛苦中。

  我带着外婆的骨灰回到乡下。

  没有亲属可以通知,也没有吊唁仪式。

  人没钱的时候,连下葬的选择都比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