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她在南京呆了两天,在归家的长途客车上,桑榆吃着人生第一个汉堡,满足地靠着父亲睡了。
桑榆做梦想不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第二次交集是怎样的光景。
大概十一二岁时,每次上体育课跑完八百米,桑榆都觉得喘不过气,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好几次都晕了过去。
五年级的暑假,父亲带她去市人民医院看医生。
那个黄昏,坐在桑榆对面的中年医生拿着我的报告,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可能因为太小了吧,桑榆望着对面楼房上空飞过的群鸟,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父亲沉默许久,问有什么办法。那个医生摇了摇头,只能动手术。父亲说可是她太小了。医生说迟早得动手术,越早越好。
回家途中,桑榆问父亲我会不会死掉。父亲说别瞎说,小手术而已。等你再长大一点,长结实一点就行了。安心念书,没什么。
十五岁那年,八月,桑榆全家搬到了省城。
一年后,七月,中考完毕,成绩尚佳。桑家爸爸带着桑榆再一次踏上了去南京的旅程。这一次,忐忑伴着动车上广播甜美的女声搅得桑榆难过极了。
大抵古时犯人受死前就是这种心情,明知将死,却又幻想奇迹。
下了车到出站口,桑家爸爸直接带桑榆坐地铁到医院。
南京一如六年前,只是她再无愉悦心情。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教桑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前仿佛有银晃晃的手术刀叫嚣,走廊、大厅的人皆是苦大仇深的脸色。
桑家爸爸经人推荐找李姓医生,不料今日李医生并不出诊,只能择日再来。
第二日,好容易挂上号,见着李医生。四十余岁消瘦男子,文质彬彬,并不大腹便便。他建议早日手术。桑家爸爸当即去交钱。
桑榆暗自叹气,只觉人生昏暗无光。待到父亲在住院部办完手续,便返家收拾行李。
返程车票是九点,父女二人坐在候车大厅等。今日并不无聊,有漂亮女生现场演奏钢琴。黑色长裙,及腰长发,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看不清脸孔,但周身的气质已是极好,像极了空谷幽兰。
因是晚间,且是第一次加车,知道的人不多,候车厅并不人头攒动。因此,桑榆注意到离钢琴最近的一排空空荡荡,却坐着一个男人。
桑榆浸淫各式电视剧多年,却并无见过这般精致侧脸。远远望去,竟颇似当年引万千少女少妇竞折腰的裴勇俊,架金丝边眼镜,靠着椅背,标准公|子|爷|姿态。
他手中拿的似是乐谱,随着那女孩子的叮咚琴声,微微点头打拍。大厅吊灯光影流转,氤氲升腾,像极电影镜头。
桑榆无耻盯他近半小时,直到父亲喊她检票。
约一个礼拜后,桑榆和父亲第三次踏上南京。
此次直接住进病房。父亲心疼女儿,特地找了双人房。桑榆那张床位的原主人是贵州女孩,美丽却吓人的苍白。此番出院,皆大欢喜。对面床位是一个娇小白皙的女孩子,竟是同省人,也算半个老乡。半日混下来,是极易相处的女生,无代沟,且极爱吃喝玩乐。
一周下来,倒也和查房的小护士打成一片,手腕亦被套上绿色腕带,此后病号身份坐实,出门吃麻辣烫都不自在。
那日小护士跑过来问有无兴趣夜探N大。病友向来对一切未知事物持有狂热好奇心,拽着桑榆就走。
N大夜色极好,只是古木沉沉,未免阴冷。小护士一路滔滔不绝,譬如李姓医生后面跟班小弟是F大医学院出身,住院部对面白色大楼系高|干|病房,她见过某某、某某某,派头好大,听得病友跟桑榆一愣一愣。
突然不远似有女声,隐约应不是什么好话,带着哭腔。
桑榆本不欲偷听他人隐私,但那女声愈演愈烈,竟破口大骂男人负心。
那个低沉的男声说了什么——可惜那男人似乎比女人冷静,不甚清楚。女声的话音渐渐低婉,嘤嘤泣泣,放下身段求和。
不料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那男人大约脸上挂了彩,只瞧见女人手背擦着眼泪踉跄跑开,高跟鞋哒哒哒,差点崴了脚,好不狼狈。
阴影中随后走出一挺拔男子,见桑榆三人,瞥了一眼,从容淡定,走向远方。
窄窄的小道边,街灯昏暗,仲夏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教夏虫也不似盛夏那般聒噪,只有气无力地低鸣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