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厚密。没有月光,也没有渔火。
“程树————”
谭临突然发了狠,快速站起身,冲四处大喊。
“程树——程树——”
一千遍一万遍,像是她的名字已经在心头烙印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大声说出口。
“程树!”
就像是电影里最后一个慢镜头,一块礁石后面,有一个身影用力地、缓慢地从蔓延的海水中爬了出来。
四下里无光,可谭临莫名地觉得,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就像是那天在龙脊梯田的金佛顶上,从云层中流泻下的一点阳光。
像是上帝的一点馈赠。
谭临觉得喉头发紧,几乎哽咽了一下。
那人翻了一个身,用力地躺倒在沙滩上。
谭临踩着粗粝的石头,飞快地跑到她身边。
女人躺在那里,一半身体还停留在礁石上。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裙角湿漉漉的,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只有睁开的一双眼睛干净,在没有月光的夜里闪着微光。
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从未见过女人这个样子。
女人疲惫地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谭临。”她的声音仿若海浪,“你终于来了。”
☆、混沌
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了。程树的耳中,只留海天交接的一点回音,荡漾着一首低沉的歌。
“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撑着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真安静啊。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程树以为眼前的男人会愤怒,会指责,会恼于她的任性与自我。
没想到他慢慢蹲下了身,触了触她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一下缩回了手。
“好了吗?”他的声音很轻。
程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的眼神放在他脸上,半晌,轻轻笑了笑。
“也许吧。”她说,“好起来了。”
在谭临到来之前的这三个小时,她一直把自己浸泡在海水里。
大海慢慢涨潮,海浪一点一点地漫过她的脚踝、她的小腿,后来是脖颈,最后是鼻腔。
咸湿的海水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背部,她背对着幽深海底,感到一种窒息的快乐。
大脑出现空白。片段模糊。胸腔内陷。走马灯上场。
程树紧紧抓着礁石的手渐渐松了。
她本来没想死的,只是这种短暂的快乐拖住了她,她有些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点想就这样沉下去了,直到最后一刻,邓英的脸在她脑袋里停留住。
邓英,是那个生她的女人。
确切地说,她还养大了自己。她给予给程树的是最初的基调。这基调关于一个孩子如何看这个世界,也关于一个孩子究竟会以何种方式长大成人。
程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邓英并不算那种“你不配做一个母亲”的类型。
就算是单亲妈妈,她也尽力给自己最好的环境,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会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如果她没有一次又一次地带着自己跳海自杀,如果她没有用尽一切令人窒息的手段将自己捆绑在她的身边——
她会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淹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在无边无际的海浪里,程树想起邓英在海水里因浸泡久了而肿胀的尸体,突然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不!她不要这样死!她不要和邓英一样死!
她后悔!
她后悔!!!
一片混沌中,程树挣扎着触摸到坚硬的礁石。
她用力地向上,用力地呼吸,用力地活下去。那礁石让她莫名其妙想到那个名叫“谭临”的沉默男人,同一时间,她听见迷雾之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树!——”
她没有力气应了。
海水像是邓英的手,恶狠狠地将她往大海更深处拖去。嘈杂、纷繁,金属嘶鸣混杂着尖叫声、海浪声、咒骂声,全在她沉重的大脑中炸开。
程树用力挣扎着,企图摆脱着令人崩溃的一切。她屏息凝气,只朝着谭临的声音,只听见谭临的声音,只知道往那个方向而去。
离岸的那一刻,所有东西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