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游闲扯了片刻,幽幽叹气,“众生皆苦,我来生愿做一颗石头,垫在青石板桥上,任千人踩万人踏,渡众生由此岸至彼岸。不求谁人感激,也不耽于‘彼’‘此’。就在其中,一空依傍,永瞻风采。”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一瞬间我无言以对,只觉江子游不像江子游了,平日不显山露水,境界似乎比我高很多。倘若从前我只一偏头就可以对上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我觉得我须得仰视了。
有次我实在疲乏,手机放在胸口上,不知不觉,伴着他的话音入了梦。待江子游忽然发现对面没音了,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我醒来只觉万分尴尬,急于向他道歉,翻出手机却见半夜一条未读消息:
一禾,我挂了,好梦。
我看着这七个字出神,每个字都让我想起来自南溪的脉脉温情,让我有种被从来冰冷的世界温柔相待的美好幻觉。
要不他干脆别回来了,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以及两小时的时差,带着亲情,友情,以及高于友情的某种默契,与我肆意又温柔地聊天。
何必为这种感情强行命名,落入言筌。
上班路上,我看见枯朽的鸢尾丛中一颗白色石头,不禁心里一动,小心捡起来,擦拭干净,放在电脑前。没有江子游消息的日子,我便看它聊以慰藉。
——有些可笑,万不能让正主知道。
失联四十八小时后——从我们和好以来最长的一次失联,他发信息说去Z城开会,乡巴佬终于进城一回,现在住进宾馆,喜极而泣。
我笑笑,淡淡祝了一句“恭喜”。
他过后又发来一段文字,“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侯,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乍一看黑压压一片,我拿起手机仔细瞧,嫌他口无遮拦轻薄狎昵之际,心里不觉一阵羞耻的荡漾。
什么想不想的,我想你……做什么。
定了定心神,随后编了两个字,“有病。”
不等我发送——
“不是我说的,是波伏娃说的。”
不等我品味个中悲欣滋味——
“小禾同学,接下来会收到江同学的视频邀请,接不接由你。”
“……”
自从那个黑灯瞎火的大风天看过他一眼……已经好久不见了。
唯有你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下一秒,视频聊天提示音响起,我的心一阵狂跳,果然还是……
我不管手机振动,跳下床开了电脑,这次要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宁一禾,你老人吗?按个同意要这么久。”
他一双大眼怼在屏幕上,我冷不防被吓一跳。
他阴谋得逞,大笑退后。
先是整个脑袋出现在屏幕上,大概刚洗了头吹干,头发显得轻盈蓬松,眉眼含笑,露出些熟悉的促狭之意。尔后退到宾馆阳台,露出上身穿的白衬衫。他扣子解开两颗,衣领歪斜,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
我神色古怪,洗了澡穿衬衫做什么?
当然,我换了委婉的问法,“那边不冷吗,穿那么薄。”
“有暖气啊……再说我衣服刚洗,没有换的了。”
衣服带的不够吗。预感自己一开口会是老母亲口吻,遂主动闭了嘴等他讲。
他把手机举高一点,“有的人表面衣冠楚楚,其实下面穿的棉裤。”
果然,我看见他那棉裤类似与军训棉大衣相配的下装,不知是否为当地时尚。于他又肥又短,裤脚吊起来,露出一截白皙脚踝。他极有自知之明,只叫我看上一眼,便精准地将画面控制在上半身。
忽然,我瞳孔放大,“江子游,你在抽烟?”
他左手二指夹烟,轻飘飘伸进镜头里,耀武扬威地晃,“哎呀,被发现了,不许?”
他此时的神情,好似好孩子做坏事的机智狡黠,你知他心里有数,于是不忍苛责。
而他洞察一切,有恃无恐。
江子游将手机支好,慢慢退后,沐浴晚风,闲倚栏杆,低头,仰首,全身心地为我表演一个抽烟。
江城夜色如墨,Z城却还是薄暮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