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还没有通火车的地方,张静娴就改乘汽车或者马车,汽车马车都没有就用两条腿走。
有一天,她走到了一个村子。村子不知道在黑龙江具体什么地方,张静娴一辈子也没有再提过那个地名,她的孩子们也不记得,只知道是个距离城市不太远的地方。
在村口,张静娴拦住了一个蹲在树下吃饭的、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张静娴的孩子们看着男人碗里冒尖的高粱米饭不住咽口水。男人很热心自己扒了几口饭之后就把碗递给了最小的女孩子。除了大姑娘张美榕之外,其余四个孩子都围着瓷碗用手抓着吃。
没人嫌弃他脏或者觉得自己被侮辱了,那个饿肚子成常态的年代,能把自己的饭碗递给别人的人,简直要被当成恩人拜谢。
张静娴据此认为男人是个大方的人,而且这是个比较富裕的村子。
男人不但帮张静娴联系了一家有空房子的人家留宿,还主动说他儿子是村长,再过两个月就娶新媳妇,家里需要做被褥,问她愿不愿意接短工。
张静娴当然愿意。
于是,她带着五个孩子留了下来。
那个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除了张静娴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是在路上偶遇的,我们姑且称他为路大叔吧。
路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安顿好张静娴一家后经常会过来看看。发现缺少什么就从自家拿来贴补。一来二去的两人渐渐熟悉了,路大叔开始说起他自己的事来。他是这个村的上一任村长,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他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儿子成人了,他干脆把村长的工作交给了儿子(当年有子接父班的制度)。
除了路大叔自己,张静娴还从邻居们嘴里也听见很多关于他事,知道他确实好人,妻子去世后他担心儿子被后妈虐待硬是没有续弦,一个人拉扯孩子过了十年,心肠好、脾气好,家里条件也殷实……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很殷勤,不但自己时常接济张静娴一家,还私下里拜托邻居帮忙照顾。邻居每次找张静娴聊天时总是有意无意把路大叔挂在嘴边。张静娴又不傻,次数多了,她就知道路大叔对她有意思。
张静娴当年完全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支持自己往北走,没有具体地址甚至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就是本能的往北走,里长春越远越好。
路大叔的出现,仿佛茫茫大海上飘来的一根木头,他让张静娴在迷茫中看到了希望。
也许,路大叔是个能一起过日子的人,也许在这个村子里落脚也不错。
于是当邻居又一次试探她时,她点头了。
邻居笑着大声说恭喜。张静娴听见外面窗台下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有人脚步踉踉跄跄的跑远去,跑了几步之后又返回来,在窗户外面说:“我这就回去告诉孩子,你等我消息!”
在邻居羡慕的眼光中张静娴低下头抿着嘴笑了……
二〇一六年,北京。
“你还是直接说结果吧。”陈撼东不得不打断梅香。他有点受不了这种残酷的叙述方式。每当梅香说话不带情感声调没有明显起伏时,就意味着紧接着要有不好的转折点发生。既然明知道即将发生不幸,那他宁愿不知道此前也曾幸福和快乐过。
没有对比就没有落差。没有落差,不幸就不会显得那么不幸。
梅香想笑一笑,可惜嘴角两边仿佛挂了千斤重量,竟连稍微扯动一下都难以做到。
她不得不叹口气。
“当天晚上,路大叔回家和儿子商量,结果儿子和未来媳妇都不同意他续弦。路大叔和他儿子的态度都很坚持,父子俩越吵越厉害,中间还夹着未来媳妇加油添醋。儿子一怒之下推了路大叔一个跟头。路大叔爬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第二天中午,儿子怒气冲冲的推开路大叔房门时才发现他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陈撼东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脾气冲,有事没事就和父亲锵锵几句,父子俩关系一直都僵着。
梅香知道陈撼东的家庭状况,她故意说道:“路大叔的儿子估计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陈撼东表情一僵。梅香的话戳中他的心窝了。
梅香发现陈撼东的异样,她知道他心重,因此赶紧止住把话题转到张静娴身上:“张静娴知道后一个人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她去了村长家,当着所有村民的面用剪刀把一头黑发剪下来放在路大叔身边,然后收拾东西带着孩子离开。从那之后一直到她离世,她再也没有留过长发。头发长度总是只到脖颈一半的地方,用两根钢丝发夹一左一右夹住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