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敦惠寡白着一张脸,正跟几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交涉,对方气势汹汹,吐沫星子都喷溅到他脸上。
他举袖擦拭,一抬头看见方绍伦,面泛喜色,向他迎上来,“绍伦贤弟……”
方绍伦翻身下马,低声道,“不是说两点钟吗?”
“提前来了。”徐敦惠皱眉道,“一来就往屋里闯,大门都被砸烂半边……”
“嗯。”方绍伦点头,抬首扫视,十来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西装革履,看见他领人而来,也不见半点慌乱。
他迈步过去,沉声道,“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推个为头的出来说话吧。”
那伙人见他一身服制,又端着架势,倒也不敢过分造次。
有个穿麻料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嘴里叼着根烟的中年人踱步走出来,“不才‘玉人堂’老鸨,鄙姓孙,阁下怎么称呼?”
“方昭。”
孙老板伸手笑道,“原来是新上任的方队长,失敬失敬。”
方绍伦指了指被砸烂的大门和一地狼藉的庭院,淡声道,“这手恐怕握不了,毕竟孙老板这个作派不像是来交朋友的。且说说,我这位世兄,怎么得罪孙老板了?”
孙老板将双手插到裤兜里,嘴里的烟吐地上,漆得油亮的皮鞋碾上去,哼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徐大爷到我们馆里消遣,看中了一位雅号‘鹤仙’的公子,二人浓情蜜意,互许终身。鹤仙公子原本是卖艺不卖身的,看徐大爷一片赤诚,二人在馆中结秦晋之好,共效鱼水之欢……”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徐敦惠。
他接了电话还在纳闷,拆白党一般指年轻貌美之男子引诱欺诈富家小姐或姨太太……怎么跟徐世兄扯上了关系?万料不到是这样的风流韵事……他记得徐世兄在桂城是有妻室的。
徐敦惠满脸通红却不曾否认。
孙老板讪笑道,“本是美事一桩,只是徐大爷原本答应给鹤仙公子赎身,不想又中途变卦,始乱终弃……我们虽操贱业但也是正经纳了花捐的……”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摆手,“我先是给了三百的……后来又涨到一千……而且说好了等我凑钱,鹤仙他又在那里接客……”
他说出“接客“二字来,面上也是一阵羞红,“而且出言辱骂,根本没打算安心跟我……”
“徐大爷,这实在怪不得我们,您留个定金说去筹钱,半个月不见人影,上门问问您又说不要了。”孙老板一脸鄙夷,“可不是个个都有您这般好命,大宅子住着,丫鬟小子的使唤着,我们开门做生意,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喝口水还得买炭来烧哩,阿拉是要吃饭的呀,您不来赎人,馆里还能白养着他?”
他噼噼啪啪一串苏白甩过来,“鹤仙一接客,您又来闹腾了,接连黄了两回生意,咱们自然要来讨个说法的呀……”
方绍伦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止住他话语道,“一番恩怨无需赘述,情有不谐,一拍两散,想必也是堂子里常有的事,诸位上门吵嚷为的什么?”
孙老板笑眯眯从西装裤兜里拿出一张花笺,递到方绍伦面前,却不曾松开手,“为的什么?当然是为的银子咯。方队长您看看,这可是徐大爷亲笔签下的,总不能一生嫌隙便当无事发生吧?”
方绍伦皱眉去看那花笺,上头海誓山盟,字句肉麻不忍细看,末尾一句:徐贤绝不相负鹤仙儿,若有违誓,愿奉银一千块以资补偿。其下是徐敦惠亲笔签名,还按了个印信。
他暗地里瞠目结舌,面上极力自持,转头去看徐敦惠,那张忠厚面庞上已经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鬓边汗珠直冒。
方绍伦没料到这位素来老实到有些迂腐的世兄会有如此放荡不羁的一面。
他将花笺推回老鸨手上,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淡声道,“孙老板,拿这个出来有什么意思?绝不相负,何谓相负?徐世兄还在四处筹措银两,鹤仙公子已经重操旧业再迎恩客,实难说谁负了谁。”
不等他开口又续道,“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欠条,鹤仙公子也不曾拿出一千块来给我世兄花用。二人情浓时相互许个愿还能当真?那还有许诺生死相随的呢,要真应这个誓,通浦河里只怕都塞不下。”
孙老板嘿嘿笑着,不接腔,也不挪步,他身后那些帮佣已经七嘴八舌的叫嚣起来。
跟这些人显然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他要讲道理就不会来这一遭。就是看准了徐家如今门庭单薄,又要面子,想敲笔竹杠罢了。
罗铁带着几个弟兄在后头听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不免走过来推搡,那些人也不惧怕,越发吵嚷得起劲。
徐敦惠在一旁冷汗直流,眼神频频看向门庭内,显然是生怕吵扰到里屋养病的人。
方绍伦挥手制止罗铁,老鸨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方队长,实在也不是我们不懂事。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鹤仙好歹陪了徐大爷这么久,便是要弃之一旁总得给点补偿吧……”
方绍伦此番算是大开眼界,但面上丝毫也不露出来,叹口气道,“本来嘛,也不是不能商榷……”他拉长了声调,“可孙老板如此行事……”
他摆手示意了一下围观的众人和院子里被砸得稀巴烂的家什,“面子都丢尽了,好歹要保住里子。”
孙老板听这意思是不肯给钱了,脸上变了颜色。
方绍伦又道,“再说了,徐世兄能跟鹤仙公子海誓山盟、双宿双飞,难道少花了钞票?”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点头,讷讷想要言语,方绍伦止住他,向孙老板道,“如今扯这些也没意思得很,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相好一场终归是缘分,没必要反倒结个怨。这么着吧,”他沉吟着,“大伙今儿跑这一趟也辛苦了,我代世兄做个主,出一百块钱车马费……”
“不成!”孙老板断然道,“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嫌少?”方绍伦冷笑道,“我跟郭三爷打一晚上牌,也不过百来块钱输赢……对了,今晚唐四爷在‘群玉坊’给他相好摆酒,我也只打算随个百来块的礼……孙老板这还嫌少,我可没法做这个主了。”
他原本不打算搬出郭、唐二人的名号,但是看孙老板那脸色,不扯两面大旗,一百块是难得了账了。
果然,孙老板听到这两个名号,面色顿时又不同了。
在沪城堂子里混饭吃,不可能不晓得这两个人物。他沉下敷了粉的面庞,迟疑着没接腔。
方绍伦在他愣神的当口,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花笺扯了过来,三两下撕得粉碎。
“你……”孙老板要跳起来,方绍伦按了按手掌,“算了,我私人再给我世兄掏一百,两人也算相好一场,我就当随个份子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就这么着吧,孙老板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孙老板气鼓鼓道,“既是随份子,方队长这手面也未免窄了些……”
笑话,跟老鸨讲阔气岂不是找削么?
方绍伦笑道,“孙老板有所不知,我一个月薪水还不到一百块哩,若不是看徐世兄面子,可舍不得随这么份大礼。”
孙老板收了两百块,带着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没有敲到预想中的一大笔,走到门口很是气恼的冲围观的人群一阵叫骂。
国人虽然爱看热闹,又怕惹是非,一哄而散。
罗铁颇有眼力见,不等方绍伦吩咐,领着几个弟兄,手脚麻利的将混乱不堪的庭院一通收拾、打扫。
徐敦惠不住嘴的向方绍伦道谢,又要将方绍伦当众垫付的一百元还给他。
方绍伦不肯接,“世兄,你遭此算计,我们通家之好,襄助一二是应有之义。只是……”
他将徐敦惠拉到庭院的角落,确保周遭无人,才低声道,“我记得世兄家小仍在桂城?嫂子是极贤惠的人,你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