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之帮他夹菜,他都乖乖吃掉。
周宴之有意无意地问他:“小颂,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月多少生活费?”
“小学……”过于遥远,温颂记忆模糊,好久才想起来,“大概一百块。”
周宴之筷子一顿。
“福利院发给你的?”
温颂点头又摇头,对周宴之的话很不理解似的:“是先生给我的呀。”
周宴之极力压制情绪,“一百块,不嫌少吗?”
“怎么会?有就很好了,那时候我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有生活费,谢谢先生。”
周宴之心疼地想:他们不需要生活费,是因为他们有父母照顾生活,傻瓜。
“一百块一般怎么用?”他接着问。
“攒下来给乔繁他们买东西。”
“自己不用吗?”
“我没有要用钱的地方,早饭和晚饭在福利院吃,午饭在学校食堂,上下学又不远,走路半小时就到了,所以不用坐公交车。唯一要用点钱的地方就是买铅笔和习题册,但是也不经常,一二年级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很有钱的beta,我会捡他用剩下的或者不要的文具,这样又可以省一点钱。”
他捧起汤碗,突然弯了下嘴角,想起一件还挺高兴的事,“初中时候我攒了一学期,给乔繁他们一人买了一件过年穿的毛衣。”
周宴之听得心中酸楚,良久才问:“初中还是一个月一百块?”
“对。”
周宴之几乎气阻,他难以想象福利院怎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这些孩子,还不够可怜吗?
在他们身上搜刮,不怕遭天谴吗?
“除了生活费,学费校服费住宿费也是先生为我付的,我真的、真的很感激。”
这话成了温颂甩不掉的后缀。
他无心,周宴之却觉得讽刺无比。
“攒一攒就变多了,如果不是乔繁出去打工,高中之前我的生活费经常用不完呢,而且我的高中班主任喜欢用班费做奖励,考前三名可以拿奖金,我每次都能赚五十块。”
他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头。
眼里露出难得的笑意。
“还有一个花销是小铃的盲书,那书太贵了,斐城的书店还没有,我每次都要坐大巴车去跃城图书馆买。可是小铃好聪明,全靠我教她加自学,她十二岁就看完盲文版的唐诗三百首了,花多少钱都值得……”
他一说起朋友就滔滔不绝。
可他穿着的这件绣了幼稚小熊、袖口磨损严重、明显是七八年前式样的旧毛衣,透露出他有多少年没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了。
不允许别人对他好,对自己更不好。
怎么会有这样笨的小孩。
“先生。”
周宴之抬头。
“我今天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温颂不好意思,“我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
“好。”周宴之说。
温颂咧嘴笑了笑,做出一副轻松模样,但笑意在眸中一闪而过,又化为落寞。
周宴之知道温颂很难释怀,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这座豪宅里过得越好,就会越羞愧。
因为他的朋友们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医院病房,一个在福利院。
周宴之自然可以承担起三个人的生活,置办一套房子、安排工作、照应后半生,这对他来说没有经济压力。可他知道,温颂不会接受,温颂的朋友们也不会接受。
温颂和乔繁连鹏鹏的手术费都要打欠条给他。
“小颂。”周宴之在温颂吃完前开口。
温颂放下碗。
“你说的,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我说的,你可以不要当做没听见吗?”
温颂愣住。
“不是因为结了婚,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喜怒哀乐,所以不想看到你的负面情绪。结婚是为了让你幸福,不要擅自本末倒置。
你开不开心,我很在意。”
温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蓄起泪花。
这不是周宴之的本意,刚要抽纸巾,温颂就低下头,闷声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先生。”而后离开餐桌,匆匆上楼了。
周宴之以为温颂还要难过很久。
他还特意上网检索了“如何哄老婆”之类的妙招,认真学习到半夜。
结果第二天,他刚下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是系着围裙的温颂。
温颂正在煎牛排,片刻后放下锅铲,两只手不太熟练地转动着黑胡椒瓶。
宋阿姨擦完桌子,铺上餐垫,余光扫见周宴之的身影,“周总,起来了。”
温颂循声望去,露出了笑容。
“先生,早上好!”
他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见昨日泪流满面的模样。
周宴之怔在原地。
温颂把牛排摆在盘子里,像模像样地装点了几根芦笋和牛油果酱,端过来放在周宴之常坐的位置,又想起来,跑去厨房端来咖啡。
他羞涩地站在桌边,“先生,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早餐,没有宋阿姨做得好吃。”
“为什么突然做早餐?”
“我……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明明先生对我这么好,我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先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温颂抠着手指,深吸一口气,“我决定要改掉这个毛病。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给先生准备早餐,用笑容面对先生,给先生一个好心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先生哭了。”
周宴之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更心疼,还是更无奈,也许兼而有之。
他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成长过程,能让温颂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习惯性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末位,习惯性付出和讨好。
他突然很想回到十年前。
不,十六年前,回到温颂失去父母,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
周宴之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喜欢假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世上存在“如果”。
如果那一天,他并不是在母亲的敦促下走个过场,而是把温颂带回家,如珍似宝地呵护他长大,那该多好?
“早晚餐不用你做。”他说。
温颂摇头,“用的用的,先生年底工作忙,正好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你现在不能劳累。”
“怎么会累?先生知道的,我动作超级快,只需要早起十分钟。”
他做出炒菜的姿势,露出一个笑容,两颊的酒窝让他的倔脾气也显得很可爱。
周宴之从来拿他没有办法。
“好吧。”
温颂的笑容更洋溢了些。
周宴之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昨日的悲伤,但他总是刻意躲避周宴之的打量,躲不过了,就朝周宴之笑,笑得眉眼弯弯,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来。
吃完早饭,他背起包准备出门,刚走到玄关又折回来,羞涩道:“先生,希望您今天一切顺利,有个好心情。”
周宴之静静看着他,“你也是。”
温颂翘起嘴角,仿佛昨天的事真的一下子就翻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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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宴之这两天注定没有好心情。
周四,他带人来到了太阳福利院。
和预想的一样,杨凯交了一本假账给他。
账目显示温颂小学期间,每月一千元生活费已全数发放。周宴之资助的其余款项,也已经全部用于太阳福利院的改造修缮。
入账出账一分一厘都没差。
周宴之嗤了一声,指尖划过账册边缘,“杨院长,原来世上还有您这样的好人。”
杨凯哂笑。
“一心为了孩子,不图名与利。”
“不敢不敢,这是我的工作,我自然要做到位,周先生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忘了把喜讯告诉杨院长,”周宴之坐下来,两腿交叠,“我和温颂……结婚了。”
杨凯的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