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周宴之没在开玩笑,他刹那间从满面堆笑,变成瞠目结舌,最后面如死灰。
“怎、怎么会?”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的资助超过了同龄孩子正常生活所需,支付了学杂费等费用之外还有一千块的生活费,为什么温颂过得并不好?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那几个残疾孩子,”杨凯的语气倏然笃定,“对,他总是自掏腰包照顾那几个残疾孩子,不然钱肯定够用。温颂这孩子,心太善,那几个孩子和他又是一起长大的……”
周宴之眼中寒光掠过镜片,“福利院连残疾孩子的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要靠一个健康孩子的资助金来贴补?既然如此,杨院长让我如何相信,温颂在您这里过得很好?”
“我——”
“既然杨院长和温颂一人一个说法,不如让专业的审计团队来核实。”
他抬手,身后两个穿着职业西装的人走了上来。
杨院长立即讪笑阻止,“这陈年旧账拢共几十万,不值得两位辛苦,温颂那时候还小,小孩子对钱没有概念的,说不定是他记错了。”
“他记错了?”周宴之轻笑,“是非对错都要证据,杨院长心中无愧,有何可怕?”
他整衣起身,“杨院长没什么事,不如带我去看一看温颂小时候的宿舍。”
虽是提议,语气却不容置喙。
“好。”
杨凯全程都绷着脸,时不时往后望去,两个审计人员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页一页地审查账目,与慢刀凌迟无异。
他有气无力地介绍:“这是……这是温颂十岁之前的宿舍,三年前民政部门政策改革,残疾的孩子统一送到残疾儿童福利院了,这里现在都是健康可以正常上学的孩子。”
一个二十平左右的小房间,放了四张木质的上下床,小课桌连成一排,书本水杯乱糟糟地放着,中间有一张茶几,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儿童用品和玩具。
窗帘拉了一半,整个房间是昏暗的。
一群孩子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房间里自然不会太整洁,茶几腿边有一只倒下的牛奶盒,靠近吸管的地面有几滴牛奶。靠近卫生间的墙壁有块状的霉斑,应该是墙面渗水。
“前几年已经全面翻修过了。”
周宴之想,如果这间房已经是翻修过后的,那十几年前只会更糟糕。
“温颂的床,大概在哪个方位?”
杨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随意指了个方向,“那边吧。”
正好这时候保育员走进来,喊了声“院长好”,拎着笤帚进去,看到地上的垃圾没忍住嘀咕出了声,笤帚柄咣咣撞在茶几腿上。
院长压着声说:“动静小点。”
周宴之的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那个画面,飘雪隆冬的清晨,小小的温颂赶一大早起床,先帮乔繁倒尿盆,再回来给鹏鹏穿衣服,弄出声响了还要挨保育员一顿训,好不容易照顾朋友们吃完早饭,再背上小书包,一个人离开福利院,走三十分钟的路程去上学……
这样的日子,他还对周宴之倍生感激。
“杨院长,账还有查的必要吗?”
杨凯噤若寒蝉。
在周宴之的眼神压迫下,他几乎腿软,颤声甩锅:“都是会计,是会计那小子心术不正,我去找他追究——”
“杨院长,有些话最好不要随便说。”
杨凯万念俱灰,他知道周宴之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已经备好了说辞,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周宴之和温颂竟然结婚了!温颂那小东西把枕边风一吹,他还有活路吗?
“周总,事情并不是您……您想的……”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他惶然道:“我登门向温颂道歉!”
“道歉,你的确应该向温颂道歉,可惜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
周宴之转过身,声音回荡在走廊。
“杨院长,我保证,你的晚年生活不会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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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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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资助金的事,温颂一无所知。
他最近忙得头昏脑涨。
还有五天就要比赛了,而他最近心思全牵挂在朋友身上,好几天都无暇备赛。
他这两天来回奔波于医院、福利院和乔繁的工厂。今天终于得空,午休时间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顶楼花园,找了个空位置,噼里啪啦一顿练习。
对预测题型稍有掌握,心才安定下来。
学校又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处理,填了表格交给班长,回了辅导员的消息,都没时间小憩,发了一会呆,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半。
该上班了。
他想要回办公室,身体却动不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困在座椅上。
日光晕成一个个圆圈。
他忽然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兴许是太累了,他在愈发迟钝的思绪中,放任自己一点一点闭上眼睛。
在完全进入黑暗前,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影向他靠近,很高大,带着淡淡的香味。
梦中,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
其实他对童年的记忆已经浅到模糊了,只记得父亲的身材很高大,喜欢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出家门,穿行过小巷,和四方街邻打了招呼,走到一片桂花树下,温颂的脸颊蹭过一株又一株金黄色的桂花,扑了满面的香。
“小颂,好不好闻?”
“好香哇!”他咧开嘴巴笑。
“摘一点,爸爸给你做桂花蜜。”
“好!”温颂张开小手,攥住一根桂花枝,身子往后仰,笑嘻嘻地说:“爸爸,我要用力了,你一定要抓住我呀!”
可他没有听到爸爸的回应,低头一看,爸爸已经消失了,而地面离他万丈高,如同悬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坠落下去。
“爸爸!”
他猛然惊醒。
朦胧视线里,他看到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抚摸,他犹在梦中,在那温暖的掌心蹭了又蹭,小声唤着:“爸爸,爸爸。”
他感觉到放在他肩头的手僵了片刻,而后一点点滑下,圈住了他的腰,变成一个完全包裹他的拥抱。
温颂向着暖意的源头翻了个身。
可是那里硬邦邦的。
温颂觉得奇怪,微微睁开眼,两只手伸过去,按了按,捶了捶,还是硬邦邦。
哪里来的一堵墙?
他气恼地仰起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他呆愣了足足十秒。
”先生。”
理论上他应该立即跳出先生的怀抱,可是大脑和身体暂时断联,他眨巴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宴之的脸,“我……我睡着了。”
“是啊,所以我捡了一只睡着的小猫。”
温颂渐渐从呆愣中缓过神来,意识到周宴之说的“小猫”就是他,倏然红了脸,挣扎着要起来,可是周宴之不让。
“梦到爸爸妈妈了吗?”周宴之问。
温颂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在梦里说了什么,”周宴之摸了摸温颂的额头,“是噩梦吗?都是汗。”
他毫不嫌弃地用手擦掉温颂的汗。
温颂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又想哭,幸好及时止住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然后抬头对周宴之露出一个笑容,“没有,是好梦,爸爸给我做了桂花蜜。”
他撑着周宴之的膝盖爬起来,踉跄站好,生疏地寻找话题,“先生吃过桂花蜜吗?很甜的,可以泡在牛奶里,还可以做桂花蛋羹,我也好多年没吃过了。”
絮絮叨叨完,又腼腆地笑了笑。
周宴之知道,他在践行自己的诺言,只以笑脸示人,再也不哭了。
“听起来很好吃,”周宴之将他拉到两腿之间,把他整理好纽扣和衣摆,“八月,那时候宝宝应该已经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