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季津选择去成为一个好哥哥。直到他的羽翼足够丰满,父母逐渐老去,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争夺些什么。
最开始看到张渊的时候,他以为季苇一同样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对生活的掌控。
但并不是这样,他不作为成年人的信任季苇一,季苇一却信任张渊。
他像张渊依靠他那样依靠张渊,相隔十几年的光阴岁月说明不了什么,季苇一最终选择走进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而不是借用年龄、权力或者任何别的东西试图去掌控对方。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季苇一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成长。
但是……上天好像并未因此而送给他多余的嘉奖。
季津俯下身,将视线与弟弟平齐,摊开手掌:“我以前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你原谅我吧?”
季苇一用发凉发绀的指尖在他掌心轻敲了一下:“好啊,那你也原谅我吧。”
季津心里猛然一阵刺痛,已经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瞪着眼睛装傻:“原谅你什么?”
季苇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等你的孩子出生,爸妈大概就没那么难过了。但是,张渊……”
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点恳求的神情:“我打算把我房子留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一笔钱。我提前找过了律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帮帮忙,让家里不要为难他。”
季津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然后,告诉他,给他这些是为了让他记住我。”
季苇一按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样说他还是不肯收,那就算了。”
*
张渊把最后一根燃烧殆尽的烟头按进垃圾桶上的灭烟处,低头看着一圈烟屁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季苇一恢复意识,他跟着上了救护车。院前医生夸他们处理及时,此后一路都没有出现生命体征重大波动。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打算进行有助于改善生存质量的介入手术,具体的谈话过程他无权参加,一直守在病房里陪着季苇一。
季苇一被通知了需要手术的结果,很轻松地一口答应,然后对他说:“挺好,手术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电影节了。”
他脑子里嗡嗡乱响,想不出拒绝的话,却又实在没办法笑着点头,看见季津进来,借口说要去洗手间,匆匆出了病房。
才发现自己手指一直在抖,无法控制,想来是刚刚笨拙地发力,现在手上脱力。
体力劳动的疲倦延迟上涌,他恍恍惚惚出了住院楼,站在原地很长时间,旁边有人喊他才回过神来:“哥们儿,借个火。”
张渊茫然摇头。天太黑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医院花园里特设的吸烟点,四周全是出来放风的老烟枪,吞云吐雾聚在头顶,路灯依稀照出团团白色,不抽烟的人远远看见了都躲着走。
自从季苇一骂过他,他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今天却叛逆瘾大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回到花坛处给周围人胡乱散一散,剩下一根接一根全点着了吸进自己肺里。
叛逆也就叛逆一会儿,晚风和尼古丁让头脑渐渐冷静,手指很快停止颤抖。
他当然很害怕,季苇一说要出国去,就更害怕。
可是自从知道对方病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这一切。嘴上虽然绝不允许季苇一提半个不好听的字,心里却不是没有思考过。
如果……真有那一天。
季苇一想要的是阳光沙滩小岛,享受人群享受热闹享受站在聚光灯下。不是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在夜里听着监护仪的声音猜测自己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下多久。
他曾经许诺过的。
季苇一其实也很害怕,所以他就不能怕。
站在风口处让秋风把身上的烟味带走,重新回到病房里。季津看见他就匆匆离开,张渊于是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准备宣布自己的思考结果。
季苇一却先一步开口了:“听说过人工耳蜗吗?”
张渊点点头:“很贵。”
“贵不是问题,但是适应期很长,而且如果做了人工耳蜗,助听器就不能用了。”
张渊沉默地听着,这些信息他此前多少听说过一点,但一来确实很贵,他买不起。二来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么多年都凑合着过,没觉得非要有这么个东西不可。
对方这么说,他也能猜到季苇一大概有意在考虑给他做手术。虽然还听着,心里已经在想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季苇一冲他招招手:“离我近点。”
张渊顺从地把头凑过去,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希望自己身上的烟味儿确实是散了。
冰冷的指尖落在他的头上:“在这个位置,放在脑袋里面。”季苇一的手指缓缓滑动:“装进去,这辈子都不拿出来,我送你的。”
他把手指松开,用额头碰碰张渊的额头:“好吗?”
隔着氧气面罩,感受不到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只有温暖的温度稳定传来。
张渊闭上眼睛:“好,等我们从电影节回来以后。”
“那太好了,”季苇一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我还有第二件事。”
张渊改变姿势,将季苇一抱在怀里,用嘴唇去吻他的耳朵。“什么?”
“做我的意定监护人吧,在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交给你来决定吧。”
他们依旧不会是法律保护的伴侣。
但是,可以把我生命最后的决定权,连同与之相应的所有责任,和做出选择后必须背负的精神压力,全部交托给你。
你敢承担吗?
张渊抱着季苇一,缓缓点了下头。
“好。”
第81章
碧空如洗。
十月份的京城秋高气爽, 枫叶还没来得及染上红霜。昨夜下过一场大雨,气温明显降低。风雨过后,天气更晴朗。
张渊从通道的落地玻璃窗里望出去, 没有一丝云,天蓝得离人很遥远, 看久了有种人在荒野上的感觉。
好在他也没看多久, 从登机口到舱门一共没有几步路。
进入登机门时需要经过有一定高度的门槛, 轮椅不好过,张渊索性直接抱起季苇一往里走,让空姐帮忙把轮椅折叠收进机舱内。
把季苇一放在座位上调节成半躺的状态系好安全带, 打开便携式制氧机放在脚下。做完这一切, 自己也在季苇一身边坐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 飞机在预定的时间里准时起飞,滑行离地爬升。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气压的变化让他的鼓膜感到很不适, 却无暇在意, 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旁的人身上。
季苇一吸着氧,目前看来呼吸还算平稳。用小指勾勾打在他胸前的张渊的手, 脸上挂着浅笑:“别看我, 看看窗外,天气多好。”
噪音把双耳都灌满, 专心数着季苇一的心跳, 张渊什么也没听见。只在季苇一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瞬间,本能般将手指蜷曲, 把他的尾指收拢在掌心。
一层薄汗沁得皮肤很滑, 微凉的温度让他想起桦城的鱼——别人抓不住,只有他可以。
紧绷的心弦就此开始平静, 就这么攥着季苇一的手,张渊终于开始四处打量所处的机舱。窗外的景象逐渐被湛蓝取代,提醒张渊他们正置身于万米高空。
一阵恍惚。
此时此刻,他终于对当前发生的事情有了实感。
居然,真的就这么一起出来了。
介入手术之后,季苇一的状态重新平稳下来。但病情的进展仿佛不可逆,心脏每次经过一次修补都更显示出它的不堪重负。度过手术恢复期,他依旧没办法长时间脱离制氧机和轮椅自由活动。
在这种状况下,季津居然最终还能帮他说服家里人。
条件是往返都包机,全程都要在聘请来的两位医生的照看下,绝对不能单独行动,结束了就立刻回家。
以及,这是最后一次胡闹的机会。
于是他们就这样坐上了通向海外的飞机,跨越山脉汪洋,共同奔赴他们曾经为之努力过的一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