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渊在一些地方敏锐简直超乎想象,季苇一怕他多想,转身把他带到二楼的一间屋子里。
他高中决定要考导演系之后,家里就把二楼的一间书房改成了小家庭影院,沙发对着投影仪,墙壁做了隔音,地上铺地毯。
季苇一指挥张渊在门口把鞋脱掉:“天天吸,光脚踩也不要紧。”
看张渊回身摆弄那扇关上了轻轻一碰又自己弹开的门,解释道:“关上了就别去动它,一碰就开了。”
他家里除了季津和父母住的两间卧室,包括洗手间在内所有的门都一碰就开锁不上,怕他哪天倒在家里没人发现。
张渊自然不会想那么多,季苇一不让他动,便不动了。
沙发很宽,几乎像床一样,季苇一按电钮关上窗帘,叫张渊坐过来。
“喜欢看什么电影?”
他问完才想起张渊是不看电影的,环顾四周略有些犯难。
这屋里有很多五花八门的进口碟,很多连中文字幕都没有,思来想去,好像没什么适合给张渊看的。
看他在自己身边正襟危坐,又想闯祸了总该有点惩罚。
于是把投影连在电脑上,给他上网现找了部手语教学视频:“好好看,给你布置学习任务。”
看张渊真的一脸严肃地看起教学视频来,自己掏出手机确认网上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没有。
刷了半天,确实什么都刷不到了,终于感觉安心了一点。
精神放松下来,人就开始胡思乱想,忍不住点开照片文件里,他保存下来的那段视频。
循环播放中,张渊挥拳的动作一次一次播放,干脆、利落、有力的一拳。
他忽然想起那视频底下的评论。
有人说:“是不是医院为了防止医闹专门找的保安啊?”
又有人跟帖:“现在的保安长这么帅?”
再往下就有人吐槽说视频里又看不太清楚脸,怎么会有人连这种视频都要脑补人长得帅,网上意见一多,难免争吵起来。
季苇一把目光从视频里移回张渊身上,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跟着视频比划,只留给一个抿着嘴的侧脸。
确实是帅,季苇一想,打架这事不能鼓励,但那一拳实在是帅得没有争议。
又想,什么保安,医院哪里请得到这样的保安。
想来想去,越想越好笑,掩着嘴低低地笑。
张渊跟着视频学了两个小时,一直到播放结束,投影黑下去。
他听力不好,反而能很少受到外界地干扰,一旦专注于某件事情,注意力会惊人的集中。
虽然只跟着入门视频学了一遍,很多东西竟然都能记得七七八八。
他这时候才发觉屋里安静得好像只有他自己,回头去看,季苇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男人略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散落在浅色的沙发上,即便不去摸,也觉得应该特别柔软。
因为闭着眼睛,睫毛显得格外纤长,像他的头发一样,颜色不是很深,随着他浅浅的呼吸,有节奏地颤动。
张渊静静地看,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呼吸,直到窗外下起雨。
没有助听器,他连雷声都听不见,但是很灵敏地从空气中嗅到湿润的泥土与雨水的味道,于是撩开窗帘看了一眼。
缠绵的雨幕蒙在玻璃上,像是把两个世界隔开了。
张渊回过头,拾起沙发上叠好的一条毯子,抖开来盖在季苇一身上。
见他这样歪着,又担心醒来脖子会痛,慢慢蹲下来托住他的脚踝,想把人放平。
没穿鞋,季苇一的脚踝露着一大截,看起来有种血液运转不良的苍白,摸上去也是凉的。
可能因为张渊的手掌要暖很多,刚碰上去,季苇一就醒了。
“下雨了。”张渊说,他不着急站起来,就那么单膝跪在地毯上,看着季苇一。
季苇一从小憩的迷糊里挣脱出来,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他心肺功能差,遇上雨天气压低,多少有些胸闷。
不过不想让张渊看出来,于是和他闲聊:“看完了?”
“看完了。”
“记住了?”
“记住了一些。”
“你比给我看看?”
季苇一只是随口一说,觉得张渊会比个你好谢谢之类的东西。
对方却很从容地做了两个手势,季苇一奇道:“什么意思?”
张渊答:“小舟。”
他盯着季苇一骤然瞪大的双眼:“舟,是小船的舟吗?”
第18章
突如其来的雨从下午开始,一直下到深夜。
季津今日没去应酬,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看见张渊,没过问关于他打架的任何事,饭桌上只提了季家父母明天要回家,叮嘱许阿姨明天把晚饭做得丰盛一点。
又问季苇一:“他明天还要住在家里吗?”
季苇一下午刚吐过,食欲不振,不想让季津看出来又被念叨,夹一块排骨放在盘子里作对。
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就顺理成章把肉推到一边:“不用,明天白天我叫许琮带他去配助听器,剧组会提前给他上课,正好附近空了一间房子,打扫一下让他搬进去。”
季津点点头,看见季苇一半天不往嘴里送,无奈道:“小舟,你吃饭就不能积极一点?”
正用筷子在酱油碟子里画圈的季苇一手上动作徒然一顿,状似不经意地将眼睛往一旁偏了偏。
张渊正在低着头扒拉米饭,完全没有试图关心他们家庭对话意思,却很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猛然转头:“怎么?”
“没怎么,”季苇一拨弄头发挡住自己发红的耳根,拿公筷往他碗里丢了块排骨:“别光吃饭。”
托张渊的福,他现在真是听不得“小舟”这两个字……
晚饭他最后也没吃多少,早早打发张渊去休息,自己也躲在卧室里看合同,白天太累,不多时也就困了。
到了后半夜,又在梦里惊醒。
季苇一隐约觉得自己又是梦到了冯帆,意识恢复,梦的内容就已经记忆模糊,只有阴冷湿重凝固在身上。
像他到桦城的第一年,在某一个雨天里看着窗外想:为什么真的会因为什么人的一句话就把他送到陌生人的家里来养?
要说迷信,他父母的迷信似乎就是从那年开始。
那年他改了名字,从跟季津差不多的一个带了三点水的单字名变成了“季苇一”。从桦城回家以后,忽然发现家里开始被说不清是佛是道复杂程度堪比《西游记》的各种物件堆满。
他的父母开始变得特别迷信,就好像他们从来就这么迷信一样,突然且生硬,以至于他常常都会在心里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迷信。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被叫做“小舟”。
提到小舟,他眼前忽然出现张渊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修长的十根手指在空气中捏两下:“小舟,是小船的舟吗?”
季苇一彻底地从混沌里醒转过来——脑子醒了,身体没醒。
鬼压床总在身体很累又睡不踏实的时候偶然造访,感官已经开始逐渐恢复灵敏,肌肉却全然不听掌控,甚至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
身上明明只盖着一层轻薄柔软的蚕丝被,此时此刻却仿佛浸了冷水,压得令人喘不过来。
像是在一团漆黑浓重的粘稠液体里苦苦挣扎,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眼睛睁开一线。黑夜中的天花板上烟雾报警器闪烁的红光沉沉坠落,如同陨石碎片撞击地球,灭顶之灾一般朝他倾倒过来。
季苇一翻身滚到床沿上,一条腿磕在地板上,终于在疼痛里夺回对身体的掌控。
心跳快得好像要击穿鼓膜,分不清是心悸还是胃部不适了,亦或者二者皆有,季苇一在耳鸣声里挣脱被子坐起来,又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原来并不是被子湿重,只是他身上出了太多冷汗。
心脏突突地跳动里,季苇一蜷缩起身体。
即便开了空调暖风,他的四肢还是有种血液运转不良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