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司,天开始下雨,他胸口又开始沉甸甸地有些不舒服。
一天到晚也没个从头到脚顺心顺意的时候!
季苇一翻出药来吞下去,电梯载着他从有些湿冷的地下停车场缓缓上升,向上,向上,叮的一声厢门打开。
他迈入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中。
这顿饭吃得并不开心,或许是因为人太多,每个人说话都只敢停留在表面,餐桌气氛就不可抑制地倒向相互吹捧与享受吹捧。
季苇一端着苏打水,气泡在嘴边炸裂,刺得他昨夜被自己咬得伤痕累累的下唇有一点痛。隔着香烟与酒精,他看向自己正在逐渐破裂的青春滤镜。
——倒也没什么,在这个圈子里,祛魅是最经常面对的一件事,所以他早有准备。
真正让他感到不悦的是另一件事:他意识到即便在心里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他还是频频不受控制地走神,甚至时常忘记维持脸上礼貌从容的笑意。
自从桦城那一病之后,他最近的精力好像真是很差,差到令人隐有不安。
从恼人的喧闹里挣脱出来,季苇一用指纹开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急于回到这里。
回到一个能让人放松下来的地方。
今天他很顺利地把门打开了,推门进家,看见张渊坐在沙发上,神色严肃似在沉思,身上的衣服还半湿着。
“淋雨了?怎么不去洗澡换衣服,今天上课不顺利?”
“不是。”张渊摇摇头,但季苇一见他脸上一抹忧色,仍以为他是课堂上碰了壁。
演戏嘛,非要糊弄那就谁都能演,可但凡有点追求,就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张渊毫无经验,他本也估计至少一开始不会很顺利。
看他的样子,想说如果实在觉得跟不上节奏,他可以再去跟程秋商量一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娇纵了张渊。
那什么,慈……慈母多败儿。
于是只催张渊去洗澡:“累了就洗洗早点睡。”
张渊去了,洗得很快,他干什么都是很快的。季苇一紧接着就进去,其实想洗洗赶紧睡的人是他。
张渊用过的浴室地板擦得很干净,但蒸腾的热气不会那么快就散掉,在这个阴雨天里反倒让脱衣服变得不那么困难。
热水和泡沫带走头发里沾染的烟味与纸醉金迷,季苇一听着外面的炸山一样的春雷,祈祷自己今晚不要过得太艰难。
这种天气他多半是睡不好的。
他吹干头发出来,正在回忆家里给他送来的药箱里有没有放褪黑素,一开灯,冷不丁被抱着被子站在床边的张渊吓了一跳。
*
张渊进行了长达几个小时的思考。
今天那人的话但凡落在别人耳朵里,定然听得出言语中满满的恶意。
但偏偏是他。
张渊从小就活得很闭塞,超出身体障碍的闭塞。他不仅基本没有同龄的朋友,常年在班里当隐形人,甚至在遇见冯帆之前,连智能手机都没有,唯一上网的机会是学校里的微机课。
前十八年,他所能接触到信息极为有限,从而避开了青春期男生常有的低俗口嗨,和互联网上的污言秽语。
导致,他翻遍脑海,唯一能和陪着金主睡觉这件事对上号的,好像就是曾经陪冯帆看过的《红楼梦》电视剧。
在《红楼梦》里面,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们睡觉,旁边确实是有个人陪着的。
他思索了一下,季苇一和那些少爷小姐们的确很像: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穿得整洁漂亮,屋子里还香喷喷的。身体不太好,吃东西也精细,必须要人好生照顾着,否则就会生病。
这样的人,需要有人陪着睡觉似乎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季苇一倒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需要陪睡的。
可能季苇一以为这种常识他本来就该有,见他不主动,还以为是他不愿意,所以勉为其难地没有强求。
张渊有些懊恼:他昨天晚上好像不该就那么走了,这让他有种上班偷懒耍滑却还拿了全勤和年底奖金的愧意。
所以今天晚上,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季苇一床前严阵以待,看到对方走进来,就为自己昨天的不懂行情认真道歉:“对不起。”
恰逢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色,照得天都亮了半边,下一刻,惊雷乍起。
季苇一愣在原地。
他想起前几天在他家遇到下雨太天,对方也是大半夜不睡在走廊里游荡,再加上他刚刚小心翼翼跟自己道歉的样子看起来略带紧张。
综合以上,得出结论:张渊、这是、怕打雷吗?
所以下雨天就不敢一个人睡?
这个想法有点离谱,但他一时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季苇一犹豫着提问道:“你要跟我一起睡?”
他这样一问,张渊便在心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立刻表现出他对这份任务的积极性:“我可以吗?”
季苇一心中天人交战。
首先,他觉得一个成年人还怕下雨打雷怕到不敢自己睡这件事有些荒诞,尤其是张渊这种壮得亲测能把他扛起来随便摆弄的成年人。
其次,他并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但是……他看一眼张渊眼睛里掩盖不住的期待神色,忽然感觉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
他不想触及有可能踩到对方痛点的事情,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在张渊面前表现出对他过往十八年生活刨根问底般的关心。
但自然也不可能真的稀里糊涂就捡个半大小子养,早在决定把张渊引荐给程秋之初,他就通过各种渠道仔细了解过他的童年经历。
关起门来的日子当然打听不到,但光是看他查到的信息:除了那个欠债失踪的爹,在张渊儿时就因为心梗去世的母亲也整日酗酒。
听着就像是一对儿不靠谱的爹妈,管生不管养。
张渊听力损伤是在儿时因为抗生素造成的,这种事故在季苇一小时候挺常见,但张渊比他小十几岁,他那一代人按说不太会遇到这种事了。
通过季苇一找到的几次就诊记录看,他事故后治疗的不太积极,听力在小学时期逐渐减弱,直到变成如今这个程度。
不知道说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被送进特殊学校,一直勉强混在义务教育的系统里,被迫进行了很多言语训练,常年游离在两种沟通方式之外。
总之怎么看都不是被悉心照料过的样子。
所以……这种儿时缺爱的人,长大之后有点什么心理创伤造成的阴影,似乎也挺正常的?
一番推理,季苇一艰难点了点头,然后拿了两个枕头放在床中间。
张渊很自然地躺在双人床靠外的那一侧,季苇一要跟他隔着枕头睡的方式简直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让他彻底确信自己的理解无误。
应该多看点电视剧,张渊想,季苇一带他做的事情都比修车难很多,他需要多学习一些知识。
在经历过小学时代越来越痛苦茫然的课堂之后,他时隔多年燃起必须要做好什么事情的决心。
电动窗帘缓缓拉上,他偏过头去注视季苇一平躺在枕头上的侧脸。离得很近,他能听到季苇一轻而浅的呼吸,这让他有点舍不得摘下助听器。
而已经闭上眼睛的季苇一忽然想:不对啊,睡觉摘了助听器,张渊还能听见打雷吗?
他猛地转过头去,撞上张渊黑溜溜地眼睛,在夜色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季苇一砰得翻过身,把手按在胸口,摸到心脏咚咚咚砸在掌心。
今晚,就,先这样吧……离这么近真的很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
不常住人的房子,刚搬来总会觉得有股阴冷的潮气,就算开了空调除湿也根除不了。
季苇一盖的还是冬被,外面气温十几度,按理怎么说也该够了。可他睡着就觉得越来越冷,手脚冰凉,把自己团成个茧还是觉得暖不过来。
因为太累,一时也清醒不过来,翻来覆去地折腾。
直到后半夜,忽然在梦里摸到一个暖炉,热得很均匀,很柔和。既不烤得灼热,又能恰到好处的缓和手脚血液循环不良带来的冰冷僵硬。
他在半睡半醒中,下意识地凑近,手脚都用力,抱紧就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