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给甲方人工呼吸(4)

2025-07-31 评论

  看着青年几乎是不歇气儿地把鱼扔进桶里,一时竟有些入迷。

  直到对方拎起桶要走,才想起自己其实是来买鱼的。

  季苇一准备喊一嗓子,张嘴要喊什么又犯难。

  觉得那人微妙地卡在一个叫哥们太小,叫同学太大,叫小师傅像和尚,叫小兄弟像葫芦娃的尴尬境地。

  总不能叫同志……

  最后干脆直接开口:“你好——鱼卖吗?”

  这一句喊得挺大声,抻得他嗓子锐痛,然而河里那人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似的。

  季苇一又连喊了几声,始终没能把人叫住,眼看对方就要上岸。

  他实在太想要那鱼,犹豫片刻,很没礼貌地拾起岸边一块石头,往水里掷去。

  打水漂也是冯帆教的,一翻十几个跟头,最后擦着河里那人大腿过去。

  对方果然终于回头看。

  季苇一于是朝他挥手,几乎是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喊道:“你好!我想问问,你捉的鱼卖不卖?”

  尾音劈了叉,喉咙一紧,“卖不卖”三个字都卡在嗓子眼里。

  青年没有答话,然而确实朝他走过来。

  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窟窿地淌着浅水处的薄冰来到岸边,双手撑着栏杆,翻身上岸。

  他袖子河水浸湿了一段,湿淋淋贴在手臂上,露出来的一截小臂随着肌肉发力把衣服绷得很紧。

  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破空,摩擦空气发出锐响,而后稳稳落在地上。

  季苇一忍住嗓子里的痒意,朝他看去。

  眼前的青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已足,脸还有些青涩,微妙地卡在男人与少年之间的状态。

  五官挺立,眉骨很高,偏生一对棱角很少的眼睛。

  头发剪得很短,没有刘海遮挡,那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季苇一。

  沉静而锐利的漆黑瞳仁撕开白日,像淬火之后刚刚出水的铁器。

  紧接着,他低下头去,往裤子上蹭两下手上的水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住的东西,塞进耳朵里。

  助听器。

  青年伸手点了点自己:“叫、我?”

  声音低沉,语调略显生硬,有点像中文半生不熟的外国人,每一个字都拼命用力,但说得很清楚。

  季苇一忽然语塞,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

  他嗓子哑了,用力也发不出多大声音,只好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鱼,我想问问你,鱼能卖给我吗?”

  “不行, ”对方摇摇头,“要、拿去葬礼。”

  他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

  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季苇一问:

  “要鱼、做什么?”

  “我也是。”季苇一偏头,露出个轻飘飘地笑来:“我也拿去葬礼。”

 

 

第3章

  张渊盯着季苇一,准确来说,是盯着他的嘴。

  他双耳的听力都不好,仅有的陈年老助听器戴在相对较强的那一侧,要识别人声仍比较艰难,听得见却常常听不懂。

  对方声音很小,他得靠努力读唇才能勉强理解。

  眼前一张一合的两片唇苍白失色,唇的主人整个人都看起来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有几分缺乏生机的惨然。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谁去奔丧心情都不会太好。

  只是他五官实在精致,越是惨淡,反倒越显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被高领毛衣压住的脖子上的一根青色血管都仿佛都恰到好处。

  张渊想起多年前听过的一句老话:女娲造人时偏心,有人是亲自拿手捏出来的,有人是用树枝甩出来的泥点子变的。

  女娲手作转了一下手里的钥匙:“算是有缘,我载你一程吧。”

  张渊没听见车门解锁时的响声,但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不远处酒红色的轿车尾灯闪烁。

  他没答话,抖开刚刚用来装助听器的袋子,从桶里装点水,徒手抓两条鱼塞进去。

  离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奋力挣扎,冷不丁劈头盖脸溅了季苇一一身。

  他平日里被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一楼厨房开火的时候,关门开着油烟机还得嘱咐他不要下楼。

  活鱼的洗澡水袭来,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装了鱼的塑料袋紧跟着递到他眼前:“给你。”

  季苇一蹭掉脸上的水渍:“多少钱?”

  对方摇摇头:“送给你。”

  季苇一愣了愣:“为什么?”

  青年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没有回答,把手里的塑料袋口扎紧,放在地上:“给你。”

  说罢,提着他的铁皮桶扭头就走。

  季苇一想拦他,一句“哎——”字刚出口,一口冷风呛进喉咙里。

  他掩着嘴猛咳一阵,咳到弯下腰来撑住膝盖,苍白的脸上都震出红晕。

  再直起身时,青年已经走出去挺远。

  季苇一远远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脚步确实是微微顿了那么一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迎着朝阳走去,消失在光晕里。

  估计是没听见,季苇一想。

  忘了他听不见。

  塑料袋里的两条鱼你挤我我挤你地乱窜,季苇一俯身将袋子提起来,把自己和鱼一并塞进车里。

  暖风扑面,热意一激,季苇一忽然才又想起冷。拿过羽绒服胡乱裹住自己,肌肉的颤抖一时竟难以抑制,仿佛骨头缝里都让寒气浸透了。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作了回死。

  他长这么大,总是又怕死,又经常作死。

  他把鱼挂在副驾驶的门把手上,狠踩油门,开车上路。

  昨夜的积雪被太阳晒化,柏油马路上亮晶晶的。

  季苇一驾车趟过去,车轮飞驰,酒红色的车身上溅得到处斑斑点点,淌成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一直开,开到一家殡葬用品店门口。

  没有参加白事的经验,挥挥手说让老板看着弄点,捡贵的好的,只管把后备箱塞满为止。

  他那辆迈巴赫在小小的桦城县城里实在惹眼,几乎是在脑门上纹着我很有钱几个大字。

  店老板抱着富贵主顾一顿猛薅,招呼着店员捡最贵的纸扎元宝往他后备箱里狂塞,边塞边跟报贯口一样给他介绍。

  从不知道这东西还有这么多讲究,季苇一立在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成箱成箱的纸制品塞满后备箱,他感觉自己也在被一股巨大的疲惫填满。

  活该他累——

  连日开车奔波,这两天他连八个钟头都没睡上。

  唯独今天凌晨扛不住在车上打个盹的功夫,冯帆的死讯还猝不及防就来了。

  惊得他一颗心脏突突乱跳,冲下车连药带胆汁都吐个干净。

  到现在胃里还是空的,水都没怎么喝过。

  到底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现在倒是不用急了。

  冯帆生前最后几天被从医院带回村子里,季苇一没细问,也知道是打算要土葬。

  按照当地的规矩,他该赶在今晚守灵和第二天早上出灵之间的功夫去烧纸磕头,去早了也不合适。

  季苇一放弃在街上当游魂,拎着青年留给他的鱼找宾馆开了间房。

  虽然已经很累,进屋第一件事还是洗澡。

  花洒一开,弥散蒸气好像能把眼皮黏住。

  季苇一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就倒在床上陷入了昏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既没有故人入梦,也不见新交叩门。

  当季苇一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狭小的空间被暖气片烘烤得很热,他入睡时又盖了棉被,结果发了满身大汗,贴身的睡衣几乎能拧出水来。

  体内水分过度蒸发,他口干舌燥,在困倦中摸到酒店赠送的矿泉水,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

  冷水落进空了十几个小时没有食物入账的胃里,腹部的肌肉在锐痛中骤然收缩。

  季苇一压着上腹倒回床上,不知道到底是胃痛还是心脏不适。

  整个身体都跟着绷紧,趴在被子上呜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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