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时痛得无法移动,他摸不到药,只能闭眼咬牙自己忍着。
忍到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刘海都被冷汗打湿。
季苇一窝在床上,少爷脾气发作,在疼痛里升起点没有道理的委屈。
莫说是待在家里人身边,但凡是他听了季津的话让司机跟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当然也绝不可能日夜兼程,饥一顿饱一顿,睡在县城的小宾馆里。
苦挨也怨不得别人,纯是他自己作的。
季津早说要推了工作亲自来陪他,是他自己执意不肯,别扭了好一阵子。
还是他母亲丛然怕他把自己怄出病来,最后点头同意他自驾出门。
火急火燎地赶两天路,临了临了还是慢了一步。
跑了几百上千公里,只来得及去烧点纸钱。
他把手掌用力压进上腹,缺乏脂肪的保护,几乎感觉隔着薄薄一层皮能摸到里面的器官。
但这办法确实奏效,汗珠在被子上晕开水渍,尖锐的疼痛渐渐化为隐痛。
他攒攒力气爬起来,临出门才想起上午得来的鱼还被挂在门把手上。
塑料袋口被青年扎得很紧,他缺乏生活经验忘了松开,两条鱼已经因为缺氧翻起白肚皮。
死了,不新鲜了。
他心里一阵翻腾:冯帆从没给他吃过不是现宰的鱼。
可他看着鱼的白肚皮,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早那双漆黑的眼睛。
季苇一叹口气:得了冯叔,这是不知道从哪位嘴里硬抠出来的,兴许黄泉路上还要一起作伴。
别太挑。
他解开塑料袋拎在手里。
出门见风,更觉得手脚发软,掌心冒冷汗。
饿低血糖了。
冬日晚上十点多的镇子上除了路灯几乎没有亮光,目之所及,连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季苇一只好回酒店讨一杯热糖水。
前台小哥翻出一袋冰糖往季苇一掌心倒了两粒:“凑合吃点吧哥们,咱这儿也没后厨啊。”
见他掏出钱包来,很大方地摆摆手:“不用给钱,两块冰糖算啥。”
又瞅瞅他的脸色:“咋着,水土不服啊?给你整点藿香正气水不?”
此物堪称当地人心目中的灵药,中暑腹泻发热都要灌两口。
但是难喝。
季苇一忙冲他摇了摇手,把冰糖塞进嘴里。方形糖块甜得直白发齁,含在舌头上有滑涩涩的痛感。
借着这点宝贵又廉价的糖分,他才勉强把车开到村子里。
冯帆一辈子都在桦城下面的镇上过,季苇一在冯帆身边五年,只在十岁生日的那个冬天跟他回过老家的村子。
时隔多年,小时候的热闹全然消失。
北风吹着小平房,屋里传来二人转班子哭丧的声音,凄凄惨惨寂寥落魄。
季苇一走进去,棺材停在院子里,冯帆的儿子冯成业守着火盆烧纸。
院里还有两个帮忙的亲戚,都是生面孔。
然而估计从衣着打扮和那辆车上猜出季苇一的身份,不加掩饰地斜着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窃窃私语。
冯成业倒是急忙站起来,嘴上招呼得很热切:
“小季!你说怎么就没赶上呢!我爸临走之前还惦记着你呢!”
他脸上半滴泪也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却强做个哭脸,眼下两块肌肉一紧一紧,活像□□的腮帮子。
季苇一“嗯”了一声,把手里拎着的两条鱼交给他,不冷不热:“冯叔生前喜欢这鱼。”
空出手来,去棺材前绕了一圈。
人已经入殓了,棺材盖子合着,什么也看不见。
季苇一静立片刻,招呼那两个亲戚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进来。
这一堆纸扎倒也花了不少钱,但纸钱只能给死人用,人民币才能给活人花。
冯成业左等右等,还没等到季苇一要掏钱,眼窝子太浅,这就忍不住。
“小季,你看,你冯叔当年对你也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你这么多年也不常走动……”
季苇一本来专心看他们搬纸钱,听了这话,偏过头来冲冯成业轻笑了笑。
火光照映,光斑爬上他半张脸,晃出喜怒混杂神情莫测,庙里神像一般。
冯成业被他这一瞬的表情骇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一步。
皱起眉头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亲戚在叫:“张渊?”
夜色里迈出个人来,瘦高,锋利,提着铁皮桶。
他的自行车停在门口,想必是一路骑过来,桶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
他走过来,停在季苇一面前。
四目相对,季苇一恍然大悟。
世界这么大,桦城又太小。
闹了半天,鱼都是给一个人的。
他于是向青年伸出手来:“季苇一,谢谢你的鱼。”
对方没有回握住他的手,只是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你,季、苇、一,”
他以一种异常铿锵的方式念出季苇一的名字:“冯叔说,你是他的孩子。”
第4章
冯成业看见张渊铁皮桶里的鱼和季苇一送来的一模一样,不禁在心里破口大骂。
草!怎么一个两个都拿这东西来打发他!
对他而言,这位季少爷人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只要钱到位了就行。
他老子冯帆,一辈子安分守己没啥大出息,在镇子上当个月薪四千的小职员。
今生今世离发财最近的时刻,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给这位娘胎里就带着病的季少爷当了几年“干爹”。
季苇一在的那几年,季家实在是没少给冯帆送钱。
虽然是花钱办事,但两个人感情却很深。即便是回家之后,季苇一还和冯帆常有走动。
只是前些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来往了。
冯成业早年做生意赔了不少,靠冯帆把窟窿补上之后就一直没有正经工作,手头紧时三番五次追问冯帆关于这位季少爷的事情。
奈何冯帆一直闪烁其词,最后只解释说什么季苇一前些年大病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他原以为是季家迷信,早年给季苇一大老远找了冯帆当干爹是因为听着算命先生的话。
后来病情反复又算出什么新的说法,于是翻脸无情。
一直憋到冯帆快不行了,才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联系上了季苇一。
不想对方却很殷切,赶着要来跟冯帆告别。
他虽然不知道冯帆和这位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然而从季苇一的态度里嗅出些有机可乘的味道。
连夜请了二人转戏班子办白事,也没抱着多少要给冯帆风光大葬的心思,只想把悲情氛围做足,好从季苇一手里讹上一笔。
至于张渊,这人在他这儿就跟个扫把星似的,一见就觉得晦气。
怎么居然还搭上了季苇一的弦儿。
张渊压根儿没理冯成业,只冲着季苇一点了点头。
提着鱼走到棺材面前,慢慢跪下来,沉默地在地上磕了三下。
冯成业忙凑回到季苇一跟前:“呦,这么巧呢,小季你认识这小子?”
季苇一抱臂站着,没有说话,目光追在张渊身上。
冯成业干笑两声:“我爸之前的邻居,他妈去得早,他爸又欠债跑了。剩他自己一个半大孩子,耳朵又不好使。你冯叔你是知道的,心太软,从来见不得这样的事儿。平时没少花钱接济他,又给他想办法找了个谋生的买卖。”
这话倒也是实话,但还有一半冯成业没说:
冯帆刚招呼张渊来家里的时候,他觉得来了个占便宜的,原本想方设法要把人赶走。
直到后来有人讨债上门,几个人把冯帆和张渊一并堵在单元楼里。
冯帆本来护着张渊喊他跑去报警,推搡之中摔在地上。
张渊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以一敌五,愣是把对面两个成年男人开了瓢。
冯成业那会儿正好找来冯帆,隔着老远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当年的张渊才不到十五岁,实打实的未成年。
再加上暴力讨债本来也违法,对面没出大事也不敢报警,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