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冯成业,自打见过张渊一语不发骑在人身上猛揍,后脑勺被啤酒瓶子敲了一下也不歇气的架势。
从此之后不敢招惹他。
也就这半年,冯帆查出癌来住了院,不愿意把张渊耗在医院里伺候自己,开始主动躲着他。
冯成业更生怕他背地里要给张渊留什么好处,严防死守不让他俩见面。
张渊起先总在医院附近徘徊,某天终于不再出现。
没想到两个月没见,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能精准地卡在给冯帆守灵的时候找过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是真能加入卖惨素材包从季苇一那里挖点钱出来,他倒也没白忍这人好几年。
见季苇一仍然沉默,冯成业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到底,你俩都算是我爸养大的。要我说,还是因为因为老冯舍不得你,看见小孩就爱往身边带,估计也是想起你来了。他过得不容易,我也希望多帮衬帮衬,只是我这些年手里也紧巴,老冯又没少往这小子身上花——”
冯成业话音未落,张渊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朝他们走来。
寒夜里,他半垂着头,慢慢踱到他与季苇一中间,无声无息地将他们隔开了。
季苇一皱着眉头掸了掸被冯成业拍下去一块的羽绒服,几秒钟的功夫,已经觉得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背冻得发痛,又揣进口袋里。
头也不抬地问张渊:“这么说,你也是冯叔的孩子?”
张渊愣了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季苇一于是撇了一眼冯成业。
对方忙一拍大腿:“哎呀,你这孩子,冯叔对你可不就跟对自己孩子一样,怎么还说不知道呢。都是自家人,他不好意思说罢了!”
季苇一便笑:“既然是自家人,我也确实该帮忙照顾着。帮一帮冯叔的孩子,也算是我给冯叔尽孝了。”
冯成业忙不迭附和:“是是是,这么多年走动的少,你冯叔也不容易……”
他打断他,转头看着张渊:“留个电话,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我叫人给你转十万块钱过去。”
冯成业差点咬了舌头:”不是,”他刚刚脑子跟着季苇一跑了,稀里糊涂给自己绕进去,这才反应过来钱怎么要揣进张渊兜里:“他一个小孩怎么好拿这么多钱,我的意思是——”
张渊忽然自下而上抬起眼皮。
火光照亮他那双瞳仁漆黑的眼睛,冯成业冷不丁和他对视,忽然觉得对方像是埋伏在树荫腐叶中的一条蛇。
隐于夜色,沉默地吐着信子。
“我不要钱。”张渊低声说。
他朝冯成业慢慢逼近过去,一字一顿:“不、要、钱。”
冯成业后退两步,背过脸去,恶狠狠冲着墙根下啐了口痰。
冯帆捡回来的小崽子,邪里邪气。
他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回到火盆扔纸,黄纸乱飘,火苗猛然窜得老高,竟舔着了他脑袋前面一绺子头发。
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儿逸散开来,冯成业嗷得一声跳起来,骂骂咧咧。
季苇一隔着张渊看他跳脚,在黑夜里无声地笑了笑。
一笑嘴里就灌风,剧烈燃烧的火盆冒着黑烟,吸进肺里,有一种灼热的疼痛。
燃烧中的纸屑被冷风卷到空中,又化成灰烬落在青年的头发上。
他没有躲,迎风笔直站着,拿圆圆的后脑勺对着季苇一。
季苇一再次问出那个早上在湖边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人便回过头来:“嗯?”
他重复一次:“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听人说话时,总把把带着助听器那侧的耳朵偏过来凑近,同时注视说话人的嘴。
季苇一暂时没有办法判断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取信息,只能尽量凑近他。
便看到对方嘴巴的开合,呵出缕缕白气。
“张渊。”
季苇一退开一点:“嗯?”
正逢二人转班子演到高潮,中气十足的一声哭喊。
嘈杂人声干扰,他只隐约听见了一个“张”字。
只有对方说话时呼出的一点气流,像蛇信子舔了脸颊,凉飕飕地发痒。
他把蜷在羽绒服口袋里右手掏出来,脸上蹭了蹭。
忽然冷不丁被擒起手掌,拢住四指摊开掌心。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把手抽回来。
对方带茧的食指已经落在他掌心,描下一笔。
先是横,然后折下去,起笔重收笔轻,在他掌心的软肉上划出淡淡的白痕。
“张。”他写完一字,抬头对着季苇一重复:“张。”
然后低下头去,又写第二个字。
长长的一竖划过掌心。
季苇一不由地跟着他收起手指的动作抬头,念出声来。
“张渊。”
尾音在舌尖滚过,上唇轻触下唇。
弓长张,深渊的渊。
青年有一对深渊般漆黑的眼睛。
这是个很适合他的名字。
季苇一冲他笑笑:“张渊,我记住了。”
离得这么近,他再次在心中感叹了一次这人确实长得很不错。
——是那种放在娱乐圈标准下依旧能吹一吹脸的不错。
眼睛够亮、眉骨够挺、鼻梁够高,优秀的面部折叠度在昏黄火光的映照下,神情里自带自带几分忧伤。
传说中的大荧幕故事感脸。
盯着张渊的脸,季苇一开始走神。
刚刚他成心恶心冯成业是真,想给钱倒也不是假的。
冯帆与他的关系复杂程度其实远超旁人所知,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否则也不会多年不联系。
可人死万事皆空,爱恨情仇皆如逝水东流。
没见上最后一面,终归还是有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情结在,只是不想让冯成业这个败家子占了便宜。
而他对张渊虽然毫不了解,单凭他捞鱼给冯帆上供,多少也让季苇一萌生出几分自己人的亲切感。
十万块钱客观上而言不算是小数目,对他来说反倒是很偷懒的一种做法。
给钱打发人嘛,简单直接。
只是张渊拒绝地坚决,他也不好强求。
除了给钱,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那样就要让他动动脑子。
比如……怎么给张渊找份好一点的活儿干?
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火燎弄得头昏脑胀,他思绪有一点飘,脑子里忽然出现某位知名文艺片导演在自己面前比比划划的样子。
“就是在草原上,咵——蹲下去。腿这里,嚯——鼓起来。然后看镜头,这样——助听器就甩下来,挂在脖子上……”
程秋这人天赋绝佳,不拍电影也满脑子分镜头,说起话来……
有点抽象。
那天是碰巧见面随口一提,季苇一当时饿得心慌,注意力有些分散,懒得动脑子去想什么咵——嚯——这样——到底是哪样,只提了成本问题。
“你想要去找没经过系统表演训练的素人,艺术性上的追求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知道,就算是电影学院里的年轻学生,没有实际经验的人拍起来戏来一般也要耗很多时间,更何况是有障人士。”
他已经忘了当时程秋怎么跟他解释,但反正并没有被轻易说服,只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他再考虑要不要投资。
后来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冯成业的电话,一团乱麻地开车上路,早把这事忘在脑后。
直到现在看着张渊,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
也不知道程秋有人选了没有……
季苇一忽然有点好笑,在这个当口上,他竟还能走神去琢磨工作,冯帆在天有灵八成要后悔养过他几年。
当然,冯帆有很多理由后悔,相比起来,这还算是小事一件。
他叹了口气,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张渊紧紧攥着。
张渊盯着他的脸,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