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儿子的婚礼上,没有父母会不开心。只不过儿子有两个,这种开心却只会有这么一次。
从一开始,他们对季苇一的期待和季津就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区别上,他也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哥哥。
他只是偶尔在这种时刻感到遗憾和抱歉,即便是像结婚这样的期待,又或者是比结婚要低上很多的诸如让他健健康康的活着这种期待,他依旧是注定会让他们感到失望的。
“小舟!”季光远站在台上向儿子招手,“过来!”
季苇一意识到他是喊他上去一起合影,已经在欢呼声里迈出两步,忽然又笑着摆摆手。
他掉个头,走到摄影师旁边拍拍他:“我来照。”
从摄影机后面比着手指头冲舞台上喊:“三、二、一!”
取景框里定格下一张堪称完美的照片,一家四口,甜蜜温馨。
*
婚宴从中午折腾到下午两点才结束,来的人一半是亲戚朋友,一半是和季家生意上有来往的人。
新郎新娘照例要在门口送宾客,季光远和丛然也在寒暄,只有身娇体弱的小儿子被特赦坐在车里躲懒。
晚上还有局,但陈梦初打算换了衣服先去医院看看母亲,季津当然也要跟着一起。
季光远喊季苇一上自己的车,季苇一犹豫一下:“我能跟着一起去医院看看吗?”
季光远皱眉:“你去医院干什么?”
除了他自己要去看病的时候,季光远都忌讳他进医院。
季苇一撇撇嘴,心知这个借口找的不好,却没有别的办法。
婚宴一结束,他心里像是有根弦儿崩开了,冷汗从后背不停的往外冒。贴身衬衫很快就湿透了,好在穿着深色的西装配马甲,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季光远是要带他和人去交际的,但他实在没有体力再打起精神来进行基本的社交伪装。
但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自己不舒服。
他没说话,父子俩就这么绷了一会儿,季津插了一嘴:“小舟想去就去吧,“他瞪一眼季苇一:”你不就是偷懒不想跟人说话,今天早起也累,到了坐在车里睡觉吧。”
季苇一立刻就势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爸——”
季光远叹气:“去吧,累就先去车里待着。”
季苇一领了季津的车钥匙,把自己砸进后座里,高定西装和真丝领带全扔在车座底下。拆开领口的扣子,还是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酒店里熟人太多,他不敢把带着防窥的车窗摇下来。在家以外的地方,他的身体状况在父母的社交圈里是半个秘密。于是只好就那么侧躺着很吃力地喘,封闭的空间里,两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累,实在是很累,就连喘气都很累。
说到底他今天都做了什么?早起,久站,说几句话,按两下快门,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活动量,已经开始接近他的体力极限了。发动机出了问题,不管加多少油都是跑不动的。
无力感就像藏在影子里一样,平日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猛地拽住他的脚踝。
季苇一就这么躺着,没多一会儿真睡过去了。体温下降,冷汗风干,再醒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季津隔着车窗敲玻璃:“小舟,小舟。”
他爬起来,给车解锁,徒劳地把他丢成一摊的衣服抖了抖,裹在自己身上。
季津喝了酒,坐进副驾驶倒是没发现他的异样:“真睡着啦?”
“累呀,”季苇一道:“你不累吗?”
季津看着坐在一旁的陈梦初笑两声:“不累啊,我比较幸福。”
女人瞪了他一眼,侧身朝季苇一点头:“辛苦你了。”
“喜事,我也沾沾喜气。”季苇一说。
反正这种喜事也轮不到他了。
“累你就睡吧。”季津说。
车拐出酒店,往医院的方向去,两个地方隔得不远,卡在不堵车的时间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季苇一本只是打算在车上缓口气,看着刷得洁白的住院部大楼,忽然决定:“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电梯停在大楼顶部,住院部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整层都是焊死的大落地窗,窗明几净,漂亮得不像医院。
陈梦初母亲前几日进行过灌注姑息手术,效果意外理想,痛苦减轻,精神好转,有很多话要跟女儿讲。
季苇一和她寒暄过,不愿意在这里当电灯泡,打声招呼就退出去。
走廊尽头,夕阳顺着窗户照进来,白墙上大片金色光斑,亮得耀眼。
他循着阳光走过去,路过某一间病房门口,里面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身体本能比理智跑得更快,意识到不礼貌之前,他已经透过小窗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一圈人围在病床前,有医生正在把各种管线拆下来。
白布盖着,季苇一看不清床上有什么,胃里却忽然一阵绞痛。
尖锐而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是有一把刀插进腹部,他跌在地上,没忍住“啊——”地叫出来。
走廊上全是监控,立刻有护士冲过来询问他的情况。陈梦初母亲的病房就隔了两三间,季津听见动静也出来看。“小舟!”
“别拉我。”他从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季津手里挣脱出来,继续把两手按在上腹蜷在地上。
“他以前有胃溃疡。”季津急得脑门冒汗,忙跟护士说他的病史。
“不是,我……”季苇一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很不想承认他是给吓出来的病。
如果大张旗鼓地去检查,他心脏上那点秘密八成藏不住:“我……我中午、喝了点酒,可能……胃痉挛。”他问护士:“能不能给我点药?”
“那……”对方犹豫着看向季津:“先去急诊?”
最后是一针654-2解决问题,季苇一裹着被子在留观室的床上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
这方法还是张渊教给他的,当时的确觉得颇有奇效,今天却好像没什么用。
想来是张渊的手劲儿比较大……季苇一翻了个身,试图把张渊的脸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一回头却发现季津一脑门儿官司的盯着他。
“好啦?”
“好点了。”季苇一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为什么喝酒?”
“就……气氛好,热闹热闹。”季苇一闪烁其词。
还能为什么,其实他根本没喝酒。
“小舟,你要搬出去自己过,就得知道轻重吧!你——”季津犹豫了一下:“我听说你最近有个项目。”
“嗯。”季苇一心里一紧。
“那不是外面的项目吧?”季津问:“你就是还惦记着要去拍片呢。”
季苇一没有追问他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就那么看着季津。
他不反驳,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季津叹气:“你这样,我很难去支持你,再把自己累病了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已经病了,季苇一在心里想。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季津说这句话。
但最终还是只翻了个身:”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放弃了。“
季津不信:”真的?“
”嗯……觉得,条件还很不成熟。“季苇一掏出手机来,黑掉的屏幕照着他的脸。
太虚弱,以至于没有自信能把事情做好。
那个剧本对他太重要了,他不想人生中最后的作品上写满了失败二字。
与其这样,不如做一些更十拿九稳的事情。
哪怕……最后的成品不完全属于他,但野心也是可以消费降级的。
以及,虽然季苇一自己完全不想承认,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想:
要是旁边是张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