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在一旁听笑了:“你也太——只有儿童剪刀才会做安全防护。”
她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还以为季苇一真是怕张渊伤了手:“张渊很能干的,你偶尔也信任一下人家嘛。他给别人剪头发,剪得很好呀。”
“别人?”季苇一发现了重点,问张渊:“你还给别人剪过头发?”
张渊凑近他,温热的鼻息擦过季苇一的鼻尖:“不能吗?”
“当然可以。”季苇一被电子烟和张渊夹击,退无可退:“我只是……”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一方面觉得张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跟人好好相处当然该是一件好事。
一方面却又想,其实张渊不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原来竟也无从获知张渊真实的生活状态。
不,季苇一阻止自己为此而感到不快——这样才是对的,你无权过问一个成年人私下里和谁交好。
除非是情侣——他和张渊当然不可能当情侣。
季苇一摸摸鼻子:“我只是有点好奇谁的头发是你剪的。”
“是——”张渊刚把嘴张开,程秋笑着插话:“别告诉他,他都不信任你的手艺。”
“我——”季苇一没理程秋,向张渊看过去。对方已经把嘴唇又合上,低头看着他,一语不发。
找到了,季苇一瞪一眼程秋,把老实孩子逐渐带坏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好奇心害死猫:“我让你来剪,你就告诉我?”
张渊眼睛亮了亮,把脸偏开一点:“剪完,告诉你。”
决定做出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季苇一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时,还在一次次反刍刚刚的情景。
怎么、就、答应了呢!
张渊却已经把一张防水布围在他身前,又拿过牙剪来喷了酒精仔仔细细地擦。
擦完递到季苇一面前:“不脏。”
“嗯,”季苇一无心仔细去看,小屋里只有他和张渊两个人,却好像比开工的片场更热:“你……随便剪剪,剪短点就行。”
“好。”张渊很从容地托住季苇一的下巴,把他的头摆正目视前方。
没有多余的动作,张渊立刻放开了他,季苇一无法认定这其中有没有超出必要的接触,腰背僵直地坐着。
化妆间是在片场旁边临时设置的,平时虽然也会给演员偶尔修一修头发,毕竟不是专业的理发店,仅有两把剪刀一个喷壶。
万幸张渊至少不会给他洗头发,季苇一闭着眼睛任由张渊往他头上喷水的时候想。
金属切断头发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睛,镜子里的张渊正松开两指,他被剪短的头发像轻纱一样落下。
像模像样,看起来很专业。
不说话的时候心跳实在太明显,季苇一开口:“专门学过?”
“嗯。”张渊手上动作不停:“冯叔送我去的,学了两个月。”
他15岁时曾在理发店当过两个月的学徒,只来得及学会怎么给男人剪头发。
“后来为什么又去修车了?”季苇一开口说话时,气流扰动碎发,飘落地头发茬落在他嘴边。他本能地想要吹开,张渊的反应更快,伸手替他拂掉。
季苇一鼓起的嘴唇印在张渊食指上,温热中带着一点粗糙的触感轻轻擦过。
他抿住嘴,再不敢说一个字。
张渊没有说话,盯着他的头发剪得专注,侧面剪完就绕到他的背后:“后面,剪到什么地方?”
“你看着来吧。”季苇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柔软的头发同张渊修长的手指上突出的骨节纠缠,疑心时间为何过得如此漫长。
那双手便从后脑拢顺他的头发,每拢一次,都有指腹擦过季苇一耳后。
动脉血管随心跳而起的搏动愈加明显,季苇一又闭上眼睛。
金属摩擦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地在耳边响起,锐器贴近他的皮肉工作。
冰冷的,锋利的,但温和无害。
藏在防水布下的手掌渗出些汗水,椅子是塑料的,季苇一的紧张无处安放。
张渊用手夹住他额前的头发:“把眼睛睁开。”
季苇一说:“怕进头发,就这样吧。”
他不敢睁开眼。
张渊倒也没在坚持,那双手滑动到他的眉眼之间停住,季苇一随他的动作一并屏住呼吸。
碎发像秋天的枯树叶一样纷纷散落,他脸上阵阵发痒。在心肺不堪重负之前,张渊的手指终于离开。
“好了。”张渊说。
季苇一长出一口气,在缺氧造成的眩晕里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好热。”
他看到自己脸颊上大团的红晕。
张渊忽然朝他俯身过来,拇指和食指猛然在季苇一脸上轻啄了一下,又立刻离开。
他将拾起的头发茬捻在指尖搓了搓:“因为,今天是小满。”
“啊,”季苇一愣了愣,才意识到张渊是在说节气。他这个年纪的人会在意节气,显得有些奇怪:“冯叔教给你的?”
“嗯,”张渊点点头,“他也教你了吗?”
有什么非常模糊的记忆被唤醒,季苇一仿佛回到童年的河边。
冯帆曾经带着他背了很多儿歌,一句一句的教,又解释。
其中也包括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当时冯帆是怎么跟他解释的来着?
小满。
万物至此,小得盈满。
第51章
小得盈满听起来还挺不错, 季苇一想。
将满未满,遗憾归遗憾,希望也是有的。要是换成什么功德圆满一类的大词, 总给人一种即将飞升天际摆脱尘世苦难的微妙感。
如此说来,冯帆倒是圆满了。在多年以前就早早把话说尽, 现在两眼一闭黄土一捧, 只留他多年来抱着那点旧事在午夜梦回时分独自辗转。
不, 也不对——
张渊打开吹风机,吹干他头发上最后的水汽。电器的轰鸣里,季苇一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头皮上划过。
他没有躲, 假装自己只是理发店里正在被服务的客人, 不会因为必要的接触而感觉到尴尬。
体躯干的温度通常要比手脚高一些, 况且头皮还有头发盖着,相当于穿了一层衣服。季苇一讨厌把脑袋递给别人任人宰割的感觉,为了减少去理发店的频次才把头发留得半长不短。偶尔不得不去剪一剪时, 经常有种被理发师的手指冻得一激灵的情况。
张渊不一样, 他的手实在很暖。
如果不是现在大部分理发店都要逼理发师去当销售,他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很好的理发师。
冯帆的确是从方方面面替他考虑过, 最后才帮张渊选了修车的那条路, 不可谓不用心。倘若他真的放下了那件事,可能就不会有这么一出。
所以说, 既然说了也还是愧疚, 非得告诉他干嘛呢?季苇一怨气顿生,本来就是冯帆的不对, 自己藏着掖着带进棺材里就是了, 凭什么把为难人的事甩给他。
害他好多年不去见他,才会一念之差, 和张渊纠缠到这个地步。
从桦城回来忙了很多事情,他本来已经很长时间不想冯帆,确诊心衰之后又开始时不时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他多年之前虽然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是那次病得突然,意识清醒过来就躺在ICU看天花板,没有这种数着日子倒计时的恐惧感。
如今有时候倒觉得有些理解当初的冯帆。
说真的,人要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常常会萌生出一种我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怎么想的破罐子破摔之感。
不过冯帆可能没想到,自己在那之后又活了好些年,更想不到最后他可能还是躲不过和季苇一早早黄泉相见的尴尬。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张渊把他脖子上围着的防水布拆下来抖了抖,自顾自收拾残局。他弯腰扫去地板上的碎头发,亚麻色的柔软发丝抱成团。
季苇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愣住了。
头发剪短了,这倒没什么问题,毕竟他剪头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头发变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