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律师一愣:“你——”
“这里是医院,只有生了病的人才会住在这儿这点不用我特意说明吧,”韩驰盯着对方的眼睛,步步逼问道,“从住院到现在,他的亲生母亲问过他一句吗?从进门到现在,你看见他坐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作为他母亲的多年好友,你关心过他一句吗!”
“孩子是唯一的,母亲难道不是?她知道她唯一的孩子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吗?知道自己的孩子喜欢吃什么、生过几次病、拿过几次奖学金吗!”
“最后一面,真想见最后一面的人早见过了,方律师,道德绑架也要分人分场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得上的。”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半晌,方律师推了推眼镜,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的柜子上,充分显示自己的从容,“我过段时间再来。”
“不过恕我直言,”方律师略过韩驰探头道,“何郡虽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血缘关系是你们割不断的羁绊,纪先生,你是成年人,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留了足够保障一生的财产给——”
“妈的谁稀罕这些狗屁财产?”
韩驰终于彻底忍不住爆了粗,他一把抓起旁边柜子上的文件,连同那张信封一起,质问道:“他有手有脚,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他的人,他的生活从来不需要靠这些东西来保障!谁他妈稀罕!”
“哐”地一声,在方律师惊诧的目光里,韩驰将两样东西都摔进了垃圾桶。
“只要是遗憾,出现了就都无法弥补,”匀了口气,韩驰一字一句道,“大人小孩都一样,自欺欺人没用。”
“请吧。”韩驰抬手指向门口。
方律师凝视韩驰几秒,没再多说什么,像来时敲门那样很程式化地转身离开。
门“咔哒”一声合上,韩驰搓了把脸缓了缓,弯腰开始翻垃圾桶。
信封和文件被他捏得有些皱了,他捡起来,用力抻了几下,递到纪何初面前。
“对不起,”韩驰略略低头,轻声道,“我刚刚……我不应该替你做决定。”
纪何初看着韩驰,没说话,片刻后突然笑出了声。
韩驰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纪何初露出的虎牙,再被吓第二跳。
“扔吧。”
纪何初撩开被子躺下,翻了个身。
“我不去。”
-
“怎么样?”拉着韩驰往旁边走了两步,何豫用气声询问道,“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
“没有,”韩驰摆摆手,“晚上入睡都快了,一动不动。”
“饭呢?”
“一碗半。”
“还骂人不?”
“骂,我这几天挨了两顿,于廷五顿。”
“这么正常?”
“特别正常。”
话音落毕,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难以言表的复杂。
“吱扭”一声,洗手间的门打开,凑在一起的两人迅速分开立正。
病房里还能检阅军队也是件挺稀奇的事儿,纪何初甩甩手上的水珠,行注目礼。
列兵A递上纸巾:“擦一下。”
列兵B递上检查报告:“看一下。”
纪首长的注意力被吸引,草草擦了手接过报告。
三项指标的数据旁边都标着红箭头,纪何初的眉头当即开始打架,何豫赶忙解释道:
“这个波动范围是正常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跟检查的时间提前一天也有关系,没事儿。”
首长变成鹰,冷冷盯住列兵B。
“真给医生看过了……”何豫被看得说实话也心虚,“明后天,我得出去一趟……”
纪何初收回目光,由上而下重新将报告看了一遍,转身出门。
“找医生问去了。”韩驰解释。
“嘿,这小孩儿,”何豫大叫道,“我现在成职业骗子了?”
韩驰笑而不语。
“刚刚看着确实正常哈,”顿了顿,何豫苦笑了一下,感叹道,“挺好。”
“舅舅,节哀。”
“嗐,”何豫挥了挥手,“这事儿我有心理准备,就刚知道那一下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她肝癌,六年前查出来的,早期,医生说五年生存率能达到50%到70%,她这都到120%了,算医学奇迹。”
何豫笑笑,“走的时候应该也不痛苦吧。”
韩驰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很严肃。何豫见状,拍了拍他肩膀,说:“没故意瞒着他,这事儿我也很晚才知道,我们家自从……反正后来都各过各的,没什么联系。我姐当年走的时候在苏州留了套老房没卖,半年前住回来……跟小初讲这个像逼他去床前尽孝似的。”
“方律师把钥匙给我了,”何豫深吸口气,换了种语气说,“他说按遗嘱这屋归我,让我过去看一下,顺便收拾收拾她的东西。”
“要帮忙吗?”韩驰问。
“没事儿,有人跟我去,你陪小初吧。老屋里要收拾的东西估计挺多,晚上我就住那儿了,明天上午直接去追思会。”
韩驰点点头:“好。”
“明天——”
何豫欲言又止,韩驰知道他想说什么,却苦于没有答案而无从接话。
古人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面对进退两难,韩驰在思考了一个晚上后最终决定听从老人言——
“开车出去兜兜风吗?”吃过早餐的韩驰如是问道,“或者消食。”
纪何初瞥桌子一眼:两个烧麦半杯豆浆把你给撑死了?
“去吗?”韩驰腆着脸笑。
纪何初擦擦嘴起身:“几度。”
“10度,”韩驰心领神会,取下外套递给纪何初,“穿这件长的。”
两人一起出了门。
往市区挤红绿灯的兜风并不常见,一路开车不走路的消食更是闻所未闻,韩驰握着方向盘,内心细数吉祥物不开口说话的好处。
穿过市区后车流逐渐变少,又是一个红绿灯,韩驰仗着路上没什么车于中间道龟速爬行,被直行道与左拐道左右夹击。
实线堪堪来袭,韩驰心道我还是左拐合适,接着转向灯被权威导航叫停。
“直走,”一直没说话的纪何初突然出声,扬扬下巴道,“绿灯亮了。”
“……噢。”
补上一脚油门,韩驰顺利开过最后一个路口,很快两旁就开始出现对称种植的塔柏,车速也越来越慢,最后在道路尽头停下。
“下车走走?”
韩驰若无其事地问,纪何初扫他一眼,低头轻笑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消食。
人生地不熟,消食散步只得跟着指示牌,爬过一截长长的阶梯后,纪何初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是一排布置差不多的厅堂,色调以黑白黄为主,进门上方的电子屏都选用了黑底白字。
“哪个厅来着?”
身后的台阶有人上来,纪何初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出路。
“二号,欸,二号从哪边开始数啊……”
“不知道,找个人问一下?”
“二伯!那个照片是二伯!”
孩子不记数,眼尖地从几张照片中认出二伯,拉着父母走了过去。
“你看清没有啊,隔这么远……”
“是二伯!就是二伯!我认得!”
纪何初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最后被黑白的灵堂吞噬。
“你知道是哪个厅吗?”半晌,纪何初突然问。
“五号,最左边那个。”
“你怎么知道是从哪边开始数。”
“没数,”韩驰说,“门口的电子屏上面都写了名字。”
纪何初笑了:“我也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