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达说,会。
为什么?
坏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昌达挪动一下左腿,没注意碰到了他。
这个小动作把周止雨唤醒。
“又是一年,雨,你的今年怎么样?还和之前一样吗?”
“我交了新的男友,我们订婚了。”
“这么水到渠成吗?还是说这是另一个骗局?”
“昌达——!”
昌达笑得后仰,脖颈堆叠在一起的颈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周止雨把手虚放在她后背,防她仰入水池,神色柔和得像落入一个梦境。
温长风老了会是什么样呢?
她离开时才刚刚四十二岁,看起来和二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如果她也像昌达这么大岁数,也会有这些纹路吗?
眼尾,脖颈,鼻翼两侧,笑起时嘴角的纹路。
那一定很美。
“这次……他和以往那些人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周止雨轻声说,“我之前已经挣扎过很多天,怕这是错觉,心怀许多恐惧。”
说的不是母语,他就会出乎意料地直率。
但他不知道上头用印地语怎么说,就换了英文。
他说crush。
他怕这是很快的感情,昙花一现,倾轧而上,也同样会很快离开。
“你这次来,是想解决恐惧吗?”
“不希求解决,可能我就是个需要反复验证自己感情的人吧。这次来只是想知道……如果离开他很久,我会怎样,毕竟要结婚了。”
“怕结婚吗?”
“订都订婚了。”
“话是这么说,但雨,我知道你,如果不喜欢,你是会大闹婚礼也不结婚的人。”
“我喜欢着呢,只是不知道到没到结婚的地步。”
昌达把满是粗茧的手放在这帅哥的手背,笑着说:“那你这是……抛掉他来了吗?”
她的手很热。周止雨没有躲开。
“我没有!”周止雨用一种人品被质疑的语气说,“他才没被抛下,他只是……”
他停顿一下,不知道怎么描述,最后说……
“他在家里等我。”
“家?你是说家吗?”
“嗯,家。”
“你可不常说这个词。”
“以前我根本不会说这个词。”
“哈哈!现在已经说得很好了嘛。”
两人相谈甚欢,看到了饭点,一起去用午饭。
周止雨把干面包泡进冬阴功汤里吃,酸酸辣辣,很开胃。
“还是这个味道。”
“阿大做饭很干净的。他对自己要求很高。”
阿大是昌达的大儿子,周止雨见过他几次,是个瘸腿的男人,走路总一跛一跛。
“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自己一个人吃,不然见到这么帅气的你,他会自卑的。”
“别这么说,昌达。”
“没关系,他比小强还想活着呢,不会被这一句话就打倒。他珍惜生命。”
午饭过,他就和昌达在这个开阔的自助餐厅聊天,四周没有窗户,时不时风来。饭撤下去,留有一点酸辛的余味。
晚饭后,周止雨回自己住的地方。
那是间洞穴般的小屋,走进猛然一暗,榻很低矮,一张陈旧但干净的瑜伽垫卷得很紧,竖在角落。唯一可以当作桌子的地方是根树桩,上面满是刻痕,不知哪位顽童的手笔。
树桩上,一个全新的灯泡停留在那。
周止雨拿起灯泡,脱了鞋踩高凳子,把灯泡拧进圆锥形的灯罩里,开灯。
圆锥让光有了形状,头顶尖尖,像座房子,房子里住着周止雨。
光,虫鸣,独角仙。
窗棂摇晃,带来一股朽木捏碎后揉在手心里的沙粉味。
屋中绿植无声栖息着,与他共存。
周止雨在灯下手背挡着眼躺着,心静得像石入水,打算起身关一下门。
他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听见隔壁房间房门被撞开。
厚重的木门转轴咯吱,响了两声,跟着人的喘息和低语。两个人。
周止雨默默关上了门。
第一天来就碰到这样的?
好在这里隔音很好,他依然睡得着。
*
这两星期,除了瑜伽,冥想,洗漱睡觉吃饭,周止雨什么也没做。
有好几次睡前他都想把手机开机,但临到摸到,又收回了手。
他衡量感情的方式实在冷酷,对自己更是严格。
远离,分开,不同的空间,连网络上也不接触,好像只有撤开到足够远,才能看清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到底是个什么形状,跳跃得多远,跳跃得够不够结婚的高度。
次日早,昌达在他面前带练,双腿劈成一字马,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手绕过头握住脚尖向一边倒,说。
雨,你身体僵硬了好多,以前这些动作你都可以的。
周止雨痛苦地喘息,脸憋得通红,说昌达,我都一年没来了,而且,每次你都这么说。
然后痛苦地再试。
但这种痛苦和心的痛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更何况运动之后还会更舒适。周止雨不会排斥。
昌达说,你每次回来都会带着僵硬的身体。看来你住的地方很不适合你。放松,不要抗拒身体。
周止雨只好笑笑。
何止是住的地方不适合,爸妈走后他觉得全世界都没有他下脚的地方。
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但都不是他的地方。
他像只大海中漂流的空酒瓶,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过的还不错,爸妈走了才发现,他的瓶盖和爸妈一起走了。
于是海水漫灌,他沉底。
再浮不起。
*
又是一周的一个傍晚,昌达带着他从斑驳颓圮的旋转楼梯走上建筑顶端。
此处没有护栏,两个蒲团随意放在楼顶,其中一个蒲团靠近楼层边缘,看起来很容易掉下去。
周止雨选了离边缘较远的那个。
昌达背对着他结跏趺坐,指向周止雨两步外的墙壁缺口,说。
“阿大从这上面摔下去过。”
周止雨坐在她身后,问:“是因为这样才瘸腿?”
“不是,那次摔下去,他甚至没有骨折,他从此很自信,以为自己有神护身,”昌达摇头,“直到某次和人打赌,他说自己能从三楼摔下去不会受伤,摔了下去,因此瘸腿。”
傍晚,哥印拜陀的湿婆神轮廓更显温和,漆黑的塑像与夜色互相侵染,仿佛要融为一体。
周止雨和它对视。昌达也是。
昌达继续说。
“开始时我以为,阿大和你是不同的。他受过伤,反而变得鲁莽、自大,与你是两个极端。”
周止雨仍与湿婆神对视。
“但那次真的摔断腿后,他变得与你相同了。
“他以前最爱四处游玩,他的梦想是做个导游,但受伤后他一步不出这个院子,也再没来过这个没有护栏的楼顶。
“他的伤在身体,从外面看得见,相对容易理解。
“可你的伤在灵魂,却太难找。”
温热的风里,她笑着说:“但是,雨,爱是难以止停的,就像雨一般。”
“你越是抗拒爱,它来得越是凶猛。
“你的判断力从来数一数二,怎么会分不清短暂的喜欢与长久的爱呢?
“你想他吗?”
她回头,看到周止雨的面孔。
他瞳孔漆黑,容色俊美,在广阔的天地间那么安静。
在昌达以为都要听不到他的回答时,他说。
“当然……想了。
“可我只会这个方法。可如果我只能用离开他来证实我的爱,那我不就……
“还是那个我吗?”
*
两天后一次中午饭,他在吃饭的地方遇到了他的邻居。
那是个风流成性的西班牙人,男性,荤素不忌,男女无差,很快找到了合眼缘的交/媾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