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张林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外了,看着手里的饭盒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发配了。
陶小山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李尧一个人,见他回来兴冲冲地过来喂给他一块包好的烤鸭。
“好吃吗?”李尧笑吟吟地用手腕把陶小山还在滴水的额发拨到一边,“还是得多吃肉才行啊陶陶山。”
陶小山在李尧嘴里已经变成山山小、陶陶山,一共就三个最普通的字,李尧每次都能翻新出花样,乐此不疲。
一顿饭的功夫,陶小山呆愣愣地被喂了很多饭,吃到天都快要黑了。
此时是五月下旬,天气不冷不热,蚊子还没有出没,正是好时候。
两人顺着那条油漆路溜达,不远处是村集体的地,长着大片青麦子,在昏暗的橙红天际下泛着细细的波浪。
陶小山想到了小枫林的麦田。
“尧尧哥。”
李尧转过头,“嗯?”
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陶小山面对这双眼睛有了开口的勇气,“尧尧哥,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我们去小枫林看看,诸葛菜……要开完了。”
他身后的麦田浮动着,从后倒向前,四周沙沙响,是麦子挤挨,杨叶翻飞。
紧接着两个人的头发被风吹乱。原来是先看到风听到风,再感到风。
彼时他们两个都未曾意识到不止是风,还有别的什么,当感受到它存在的时候,它已经吹倒了身后的那片麦田。
李因眯起眼睛:“好啊,我们去小枫林。”
——
两个人约好早上八点钟集合。陶小山单肩背着一个皱巴巴的书包,站在路边等李尧。
他的头发长了,发尾稍卷曲地堆在颈边,平时他就在路边露天剪一块钱的头,但最近理发的老太太流窜到别的区域巡剪,很久没见到人影儿。
陶小山不可能花几块十几块进理发店,干脆就让它长着,干活的时候用那种封口的黄色透明皮筋半扎个小揪,颇有点新世纪酷帅摇滚青年的味道,可惜陶小山连什么是摇滚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摇滚身农民心的陶小山穿着一身崭新的地摊货,等李尧载他回小枫林。
晨风吹得陶小山头发乱飞,远远望到一辆车驶过来,陶小山嫌耳边头发碍眼,随手塞到耳朵后面。
虽然因为脸太冷从没有人敢当面跟他说过,他的长相其实是英俊的,锋眉长睫,鼻梁高挺,脸小却不尖,有恰到好处的棱角,所以即使头发长了也不会显得过分秀气,反而衬托得五官更加周正。
但陶小山本人对自己的外貌没有过一分一毫的关心,在他眼里,自己和好看沾不上边,而李尧就算是剃成秃瓢儿也是天仙。
没变成秃瓢儿但是又把头发染成栗色的天仙摇下车窗,欢快地伸出一只手打招呼:“早上好啊,小山陶!”
陶小山的眉毛舒展开,弧度很小地笑了下。
李尧钻下车,头发蓬松得有些过分,随着他的动作翘得很欢快。“啊——”他懊恼地说:“昨晚上洗完头没怎么擦就睡着了,早上起来变狮子王了。”
陶小山神色认真地说:“好看。”
李尧扑哧一声笑了,揽着陶小山脖子:“呆山。”
陶小山坐上副驾驶,李尧递给他一副墨镜,陶小山听话戴上,李尧拖长音喔了一声,“帅山。”
更加像摇滚青年的陶小山腼腆一笑,显出浅浅的笑窝。
“出发!”
到达小枫林时是下午,途经那个大水湾,陶小山指着旁边的土沟给李尧看,“尧尧哥,当时你就是在那里救了我。”
李尧看了一眼,“怎么没有诸葛菜?”
“啊。”陶小山扭下车窗,那片地绿油油的,却没有诸葛菜的影子,陶小山不死心,直想探出身去,可目光所及,就是没有那紫色的小花。
陶小山坐好,安静地望着前面。
李尧看他一眼,问:“是在这里拐弯吗?”
陶小山忙给他指路,“对,拐过去就到了。”
陶小山的家在村子最东边,有一座很小很不起眼的院子,前面零零散散有几户人家。
好在门前足够宽敞,除了旁边拴着邻居家的一头黄牛。
“得嘞,我就停这辆劳斯莱斯后边。”李尧潇洒停在牛屁股后面。
陶小山说:“它叫老黄,不叫老斯。”
李尧哑然,结果见陶小山抿嘴笑,反应过来,这是笑话王又随口讲了个冷笑话……
真是功力十足啊。
“好啊你陶小山。”李尧一把压上他的肩,“学会逗我了是吧。”
陶小山毫不反抗,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走到家门口。
“这就是你的家啊陶小山。”李尧站定,面前的门很矮小,掉了大半的漆,露出朽了的内里,门锁上挂着一根极旧的红绳,旁边留着稚嫩的刻迹,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奶,小山,去jianmai子。”
“奶奶,小山去捡……麦子。”李尧顺着字念出来,弯起眼睛笑:“小—山—”
他抬手摸上只到他腰间的字迹,看向已经长大不会再乖乖自称自己小山的人,“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陶小山:“当然可以。”
“嗯。”李尧在陶小山脸上弹了一下,“我来是看我们小小山的家的。”他的手滑下去捏陶小山后颈,浅色的眼珠盯着陶小山的眼睛,“所以诸葛菜没有了也没关系,好吗。”
陶小山呆站着,迟钝地点了点头。
“好,那快点开门吧。”李尧松开手,陶小山条件反射一般地立刻覆上自己的脖子,待回过神来见李尧正笑着看他,忙拿下书包掏钥匙。
五月底的天气还是热,都让陶小山喘不上来气,他胡乱地用手掌扇风,终于把一年没开过的门打开了。
陶老太太几年前去世,留给陶小山这两间旧屋。除了到处跟别人说她姓陶,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没有上过学,却就这样拉拉扯扯地把捡来的陶小山养大了。
“我们家没有地,等到别人家收完麦子,我就去捡掉了的麦子粒儿。有时候被人看见了就撵我,我就跑,他们跑不过我。”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陶小山眉毛扬起来,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狡黠。
两人坐在台阶上,李尧一边哎哟着一边摸陶小山后脑勺,“这么厉害啊陶小山。”
陶小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捡了块儿小石头在地上划拉。李尧的手一直放在他脖子上,摩挲柔软的发尾。
“尧尧哥。”陶小山下巴抵在膝盖上,往李尧那边偏头,“你还知道哪里会长诸葛菜吗?之前你说你见过很大一片。”
李尧的手放下去,“我也记不清了。”他站起身,看看小枫林蔚蓝的天,再看看挺高的个子坐下就变成一小团的陶小山,手指揪揪陶小山的头毛,“走,我们去找找。”
小枫林是很典型的北方村子,一片麦子一片树,一个农民一把锄,人们就这样长在黄土、吃在黄土、死在黄土,代代生息,周而复始。
麦青麦黄,花开花落,是这里最常见不过的事。
诸葛菜本就是一年生或两年生植物,也许今年就是没开,也许花期已经结束,陶小山明白,但只是会有点可惜。
这花的名字是李尧告诉他的,他和李尧好不容易重逢,他想和李尧一块儿看那种遍地都是的小野花。
“为什么这么想看它。”李尧拨弄草丛,和陶小山一起找有没有还开着的。
“因为想跟你一块儿看。”陶小山背对着李尧蹲着,又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发闷:“你过生日那天我就想带你来,想跟你说尧尧哥,你看这花这么小,也还在长着,开着。”
“当年我躺在这儿快死了,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想死,我抓着底下的草和土抓得手都破了,我想活着。”
李尧看着他的背影,脊背上的骨头凸起,单薄地撑着想活的陶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