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放着一个U盘。
邢幡脚步很沉。也能听见很重的呼吸声。是他一刻不停,在飞机上也没有休息过片刻,陈悟之的踪迹要靠猜测,也不难。除了这个地方,还能去哪呢。这栋楼曾经是陈悟之的一切,有了虚名,荣光和满城奉承之后,钱财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戚正让他休息,但其实他还不如陈悟之观察透彻,邢幡眼底常年都有着无法好好休憩的浓重疲色,或许没有一晚是真正能睡好、睡踏实的,他究其一生都紧绷着,警醒着,唯一曾有过的柔软的地方,只保留给了特别的人。由那人怎么顽劣地折腾着玩,都包容,且溺爱着。毫无底线。永远亏欠,自责,自我打压。
但他也累了。
邢幡拿起那个U盘。
那曾经是邢业霖的鞭子,也是自己不堪入目的过去。这条鞭子轮暴在皮肉上,也曾真的让他畏惧过。不堪入目的年少时期, 现在想来,就是遗留下的旧病,阴天下雨的时候,也会觉得骨缝里都泛着酸意。
陈悟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夜色:“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其实无论有还是没有,它的用处都不是很大。邢幡瞥向陈悟之的手,骨节破了皮,却不至于流血,那就说明袖子上沾的,是陈羽芒的血迹。
“你知道我儿子把他藏在哪了吗。”陈悟之笑笑,“我找遍了整个鑫城,所有可能有的地方。旧宅,西苑,他那间车行。 ”
“结果,天随人愿,还真叫我找到了。它居然,就扔在你那台车里。”
邢幡的那台BATUR,一直停置在西苑的地下室,能找到它,其实并不难,但也需要些运气。
“我砸了车窗,拆了内饰。找人卸了轮胎。结果,你猜猜,我儿子把它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汽油箱子里。”
不仅有这个U盘。
空油箱里还有钉子,和几段绞碎的黄铜导线。
其实在加油的时候,异物会发出响声被人察觉。但也有可能不会被发现。陈羽芒给他交车是在电影开拍之后,那时邢幡经常接送他,如果出了事,大概率,陈羽芒能和邢幡死在一起。
想到那孩子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偷偷做这件事的,邢幡勾了勾嘴角,将U盘随手扔在桌面上。
陈悟之坚持了十年,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一天。从他把文件寄给陈羽芒的时候算起,无数个日夜,也算是个寄托。即便赵坚不胁迫,他也不会放弃搜寻。 他做梦都想再看一次那个视频,看这个人,曾经哭着向父亲下跪。
但U盘里什么都没有。
陈羽芒没有撒谎,硬件还是那个硬件,但他删掉了所有的视频信息。包括里面关于白星,关于转移到海外的资产,他的荷包锁,有关邢业霖的一切。陈羽芒将所有都抹除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这十年。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来着。
陈悟之好奇,但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赵坚呢,被你抓起来了?”
他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几岁,松弛的面容动了动,许久,才听见邢幡道,“董事长。”
陈悟之笑笑:“这是干什么。谁是你的董事长。”他没有回头,“怎么,听起来像是要放我一马的样子。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儿子的具体位置?没杀,我把他关起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
一个两个的,演什么悲情戏码。
邢幡说:“我以前说希望你不要再把他关起来。”
陈悟之摆摆手:“用不着吓唬我,人是不会被关死的。”
邢幡说:“既然你现在依旧不了解他,方才和我说那些是为什么?董事长,要做什么清算我都不会阻拦,但是现在让我把人带走。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承受不住,多在这里说一句话,我怕真的要失去他了。”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你这都什么语气啊,听得人心慌。你要对我动手?大可不必。他现在安全得很……我只是好奇,你真的不知道当年给你文件的那个人是谁吗?”
邢幡默默静立,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下,抬眼看向陈悟之。“董事长要暗示我什么,你想告诉我当年给我文件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你当时也想过,”陈悟之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你怀疑过,所以才会这么自责。别人看是深情,我看你就是心虚。”
“我不知道当初给我文件的那个人是谁。”
“对,因为我当时和你说,”陈悟之转过头,看着邢幡,露出笑意,“我告诉你,我儿子不会爱人,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最爱他自己。无论是谁都可以,无论是谁来爱他都可以。”
他知道,邢幡将自己这番话,切切实实地听进去了。
“其实那也不算骗你,毕竟我也是现在才意识到,我不了解他。”陈悟之对着空气,叹气似的念了一声,芒芒。
“当年将一切交给你的,就是陈羽芒。你知道吗,他为了你做这种事。”陈悟之语气诙谐,带着浓浓的嘲意,“万贯家财也是小事,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你的目的,你要做什么,对白星做什么,对他又打算做什么。他知道,还是这么做了。你不是指责我绝情吗,说我不像个父亲,你自己看看,他又哪里像个正常的儿子呢。”
陈悟之以为,邢幡听到这番话之后,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有趣的表情,有趣的反应。他想既然能大大方方假死,那必然邢幡对这段关系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
“您想多了。”
“你去问问他吧。”
“董事长总得告诉我人在哪才行。”
陈悟之不说话了,他盯着邢幡许久,许久,不发一言。
“你知道?”
邢幡不发一言。
“你知道?你知道那小子当初偷文件给你?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把他带走?”
邢幡问:“我把他带到哪里去。”
都问为什么不把陈羽芒带走,都说怎么当初不把陈羽芒留在身边。
到底要怎么留?要他留来干什么?从识字到如今成为青年,有哪一天他不身处水深火热,又有哪一天是能逍遥快活的,他到底能将那个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甚至五谷不勤的孩子带到哪里去?多的是他要杀的人,更多的是想要杀他的人,不为怜悯也非泄欲,更不是要来个活靶子放在身边等着给人打成筛子,他这十年要将人放在身边,这孩子能不能活过二十都算难说。
当年缪柏恩不解,他说换他一定会把陈羽芒带走的。那带走之后呢?要拿陈羽芒做什么,要怎么使用?那一瞬间的心动和心软,叫他做得出最负责任最对得起陈羽芒的决定,就是将他送出去衣食无忧地读书,离自己、离这座城远远的。
“不要与我有牵扯,”过他的人生,爱他应该爱的人。这便是邢幡的良心所在。不是将陈羽芒当个宠物一般。真那么做,真把陈羽芒带走,那不是爱护,是为了自己。邢幡苦涩地与他说:“可他从来就不听话。我怎么知道他没有我就不乐意活。”
又怎么知道,所有的交错和疼苦是因为他低估了自己的价值与用途,陈悟之挑唆的成果,就是让陈羽芒和邢幡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高估这场骗局,还以为能有多高明,实际上低估的是这份感情,没那么浅薄,也没想象中那么污浊。
陈悟之说:“你不是疼他疼得自己命都不要也要保他吗?为什么要和老子作对?既然爱的要死——”
邢幡说:“我这辈子没有爱过任何人。”
“那你这是干什么?你找他干什么?让他死了也少一桩烦恼事,回去继续做你的事业,你在这装模作样发什么疯?”陈悟之说:“那里头没有你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儿子从一开始你接近他的时候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可是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推进地狱的。我估计他做梦都想杀了你!”
邢幡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爱他又不爱他,放过手还是无法割舍,遗忘又再度被吸引。他对陈羽芒的感情,与陈羽芒对他的感情没有多大关系,一直都是这么相处的,他作出决定,自以为那是陈羽芒想要的。比起陈羽芒不爱他这个事实,更怕陈羽芒是爱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