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柏恩疲惫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先喊医护过来收拾一下,“轮不着我们处理。”他看了一眼邢幡,又对陈经理说,“该操心的是今天的客人,你先去楼上叫店长下来亲自道歉,挨个道歉,然后让她和副店长企三个补偿方案,明天早上就要。”
陈经理说知道了,离开前忍不住看了一眼陈羽芒,对上视线之后,心惊担颤地迈开步子,一路小跑。
“芒芒。”
陈羽芒的样子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讲话了。
这辈子都不再和邢幡说一句话。
但是他还是抓着邢幡的衣服,邢幡接过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眼泪,脸和手。陈羽芒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眼泪掉个不停。邢幡抚摸着陈羽芒的脸,“别哭了。”
求雨舞也没这三个字好用,原本只是掉眼泪,现在直接哗啦啦倾盆大雨,陈羽芒抽了下气,打开邢幡的手,看他的眼神想要掐死他,但又乖乖地给摸,邢幡摸了一手的水,毛巾不鞥用了,换了新的一条,他再次道歉。
陈羽芒说:“你去死。”
“我手机关了静音。”
“那你和它一起去死。”
“这都是我的错。”邢幡实在无法,抱住了陈羽芒,轻声安慰着。又说,“把它扔了。”
陈羽芒听话地把手里的凶器扔了,脸颊贴在邢幡的胸口,又推开他:“我自己能走。”
明显是不会给抱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但邢幡还是扶着陈羽芒的肩膀,从吧台去大门口,需要路过这间屋子的中央,陈羽芒懒得东张西望,他习惯被当做疯子看,但这样的场合,宾客心理素质比学校里的同学、陈悟之企业里的下属要强盛很多,在一些人眼里陈羽芒依旧是蛋糕,草莓酱和血浆长得差不多,淋上去都一样令人食指大动。
陈羽芒现在没心思玩了,但是邢幡注意到了什么,他扭过头,与那人对上视线,邢幡情绪稳定,只是目光很沉,但对方还是一怔,喉结滚动了一下,很快地底下了头。
有时候,‘所有权’这个东西,展露给他人并不需要项圈和链条。其实邢幡哄了陈羽芒挺久的,大部分坐在椅子上的人听着都会觉得不太舒服,因为那算得上是丧权辱国地哄,陈羽芒的冷笑和讥讽也让趴在地上的人听着心惊肉跳。
缪柏恩这一晚赔得很惨,要是想再把生意做下去还得赔得更惨,这笔账当然是记在了邢幡身上。第一他没脸皮问陈悟之要这个钱,第二其实现在陈羽芒不怎么归陈悟之管。
责任人是邢幡,从去年的今天开始就是了。
这么算算日子,缪柏恩脸色变了变,忽然想到。他刚刚应该祝陈羽芒生日快乐。
陈羽芒察觉出邢幡不对劲,“等等,走慢一点……你生气了?”他愕然,“你凭什么生气啊?”
“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不要再做这种事。很危险。”
“你但凡能接电话——”
邢幡冷淡地说:“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凶什么??陈羽芒说,“你应该夸我才对。我保护了自己。”
他没有理会陈羽芒的装傻充愣,“那不叫保护,那是泄愤。再该死也不用亲手去杀,你也该学会控制情绪了。我不希望你再做这些不计后果的事。迟早有一天,没有人能再替你解决这些事。”
“‘迟早有一天’?”
“花无百日红。偶尔也会有我和陈悟之都棘手的情况出现。”
陈羽芒原本还很火大。但听邢幡这么训斥自己,陈羽芒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古怪地看着他,意外极了。
邢幡很少对陈羽芒生气,但很少不等于没有。但那基本上都是假的,陈羽芒分得清。
他分得清邢幡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他的情绪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假的,情绪控制得好是一种天赐得本领。真真假假陈羽芒向来不会戳破他,因为他喜欢陪这个人演一出又一出的戏。
但今天,陈羽芒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不自知的不高兴。按照原本的行为逻辑,邢幡应该会故作生气实则‘担心’,再做出百依百顺的样子,好像陈羽芒说要什么他都会给。
陈羽芒平静地打量邢幡,他发现这个人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不必要的气。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担心他破产之后的人生。
这不应该啊。
因为陈羽芒知道他是个骗子。
去年在船上,邢幡拦下了准备自杀的陈羽芒,把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惊恐发作的陈羽芒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陈羽芒很害怕,下意识以为这地下室。他剧烈地挣扎着,嘴里喊着不要把他关起来。就和每一次被推进那个黑漆漆的,柔软的暗室时那样,他像个孩子一样哭闹不止。
每一次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即便再如何哭泣都不会有人将门打开,只能等待,陈悟之或许会关他半天,或者一天,甚至一天一夜。但是陈羽芒要崩溃了,去年那五十多个小时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害怕陈悟之再把自己关那么久,陈羽芒的恐惧变成了恨意,这么多年,在这个扭曲、虚伪又畸形的家庭中,带着一身体疾病长大成人,有什么理由不去死?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看着镜子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团黑乎乎的线。他认为那团线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觉得自己被关在这个身体里,只有死才能‘跑出去’。陈羽芒想,如果剖开身体,会不会发现自己其实空荡荡的,只有那团黑漆漆的线在腹腔里盘绕跳动。
吓坏的陈羽芒退无可退,他紧紧闭上眼睛,害怕地缩了起来,骄矜和傲气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他空虚的,永远都处于惊厥与恐慌的真实面目。
当时只有一面之缘的邢幡拥抱了他。动作很轻。
然后陈羽芒清醒过来了,他被搂在这个人的怀里,大脑和五感一点点恢复了敏锐,鼻腔里久散不去的血腥味被花与植物冲淡,他没有推开这个人,感觉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好一会儿,陈羽芒重新抬起头,他看着这个人的脸,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心中一震。那是什么啊……那也是一团黑乎乎的线。
陈羽芒愣怔地看着它,忽视了那双眼睛里装模作样的担心。也忽视了虚假到一眼可以看穿的温柔和善。他和父母在外人面前做了十几年的表演,当然能看出真心还是假意,换别人演如此蹩脚的戏,陈羽芒早就会无趣地起身离开了。他没有这么做。
陈羽芒没有回应他,呆愣又好奇,一直恹恹灰败的瞳仁里神迹似的闪烁了一下,陈羽芒看到了。邢幡居然也是一团黑色的线,它混杂,无序,更加泥泞粗壮,像蛇一样蠕动着。
透过皮,陈羽芒在状态最衰弱的时候,用他的精神疾病、幻想与本能,幸运地看见了邢幡的本质。
震撼散去,在安静的呼吸声中,反应过来的陈羽芒心中涌现出一阵狂喜。
有那么一瞬间,陈羽芒发现自己低估了好奇心带来的快感。他喜欢做手工,喜欢拆解机械,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但那些他好奇的东西通过学习与拆解一点点弄清楚之后,他就很少对什么产生好奇了。
想要的总是能轻易得到,做任何事都没有成就感,爬了三十天到达山顶的快乐与一推门就是山顶的快乐是无法相比的,有太多原因让陈羽芒觉得世界无趣,他麻木太久了,总是那么无聊,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做任何事都像是支撑着肉身去过冗长重复的剧情。
所以对的,陈羽芒知道。
陈羽芒一开始知道他是个骗子,陈羽芒知道他的目的,陈羽芒不知道原因和动机,但他知道邢幡那漏洞百出又极具引导性的溺爱假得不能再假,你就当是疯子的天赋吧,他看得出来,他就是看得出来,大厦总有一天会因这个人而倾颓倒塌。
他说花无百日红呢,陈羽芒是很惊讶。既然邢幡希望白星倒台,那么纵容自己做出出格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陈羽芒茫然地脱口道:“你在担心……”他又很快打住了。咽下了剩下的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