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什么,担心我破产之后的人生吗?
在邢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间节点,在他发现陈羽芒的重量之前。邢幡无意识露出的破绽,让陈羽芒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以为会立马开始觉得无趣厌烦,但是没有。
“问什么,把话说完。”
“……你是在关心我啊。”陈羽芒默默了一会儿,去拉他的手,“是在关心我吗。”
陈羽芒问得语气很微弱,焦急且迫切,这让邢幡感到奇怪,“这不是关心还能是什么。”
陈羽芒冰凉的手指,轻轻挂在邢幡的掌心,他怔忪地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知道了?”
“其实我真的没想到……”
邢幡以为他知道错了,于是表情不再那么严肃,嗯了一声。
结果陈羽芒冒出来一句,“其实即便遇到了你我也每天都想着要去死。”
“……陈羽芒,你到底在说什么。”
邢幡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接着陈羽芒又说,“但是今天之后不会了。谢谢你关心我。”他认了错,柔软地喊邢幡哥哥,说,不要生气,以后不会了,你知道我只会听你的话。
时至今日,邢幡依旧不明白陈羽芒此番的原因。不过这孩子言行举止一直都没什么逻辑可寻。邢幡没有深思,也并没有为自己刚才的态度道歉。他没有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他将陈羽芒带走,离开这个他不该来的危险的地方。陈羽芒猜得没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多余且没有必要。他忽视了自我反省,开始去思考别的事情,对他来说,陈羽芒并不是个麻烦,但同时,也没有占用太多思绪的必要。他没发现自己的破绽。
陈羽芒乖乖地被邢幡带着走,路过了一面镜子,他停下脚步,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那团黑色的线,蠕动着,和邢幡的线一起扭曲起来,像纤毛一样试探触碰,然后它们抚摸,弯曲,交缠,最后乱成一团不分你我的深色,紧紧地,紧紧地混卷在了一起。
邢幡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陈羽芒乖乖地说,“带我去吃夜宵吧,我肚子饿了。”
我在看你,邢幡,我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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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干的怎么样?”
“搞后勤?可以可以,非常优秀,部门上下对他评价很高。”
邢业霖说:“他踏实肯干,是个沉稳的性子,没有如今小年轻的臭脾气。你好好用吧,让他做什么都行。”
陈悟之摸摸下巴,“在我这是大材小用,你该找个时间让孩子回去。我老实本分做生意,能有什么需要‘后勤’的。”
“悟之,一年了,你总不能一直吊着我啊。我还有几年能活,你看你顾虑那么多,下决心前拖拖拉拉没个结果,换别人我早捂着脸走了,为什么还厚颜非要等一个结果,说明我有底气。”
陈悟之深深地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有足足五分钟,屋子里没有人说话,他就这么看着,每一秒都在思考,所以邢业霖没有打扰他。
十分钟后,陈悟之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不再打任何的谜语,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姚剑韦送船给我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他先和你有了联系。”
邢业霖说:“我也没打算瞒你啊。”
陈悟之说:“我当时说,船是他的。你想运什么东西进来,那是你和他谈的问题。”
邢业霖说:“他卖的是船,又不是烟。”
“我只能卖我能卖的烟。”
“你这不是忘本吗,”邢业霖笑道,“你心里清楚,自己是不是卖烟做的首富。”
“那都是过去的事,我现在经营得很好。”陈悟之语气缓下来,“你这不是给我一年时间考虑,你这就是在强迫我。我一开始就拒绝你了,不是你愿意等,我就一定会同意的。当初说好了,事成之后不再回头。你去国外过你的逍遥日子,我安安分分用这个厂子把钱一笔一笔捋干净。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三十年够很多事变迁,有些东西要进来,没以前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不代表不行。”
陈悟之看了眼昔日旧友。表情难以捉摸。
谈到这份上,他也算是知道邢业霖打定了主意。陈悟之忍不住重新评测起这父子二人。
邢业霖这人,心狠手辣,果决,无情无义,利益是唯一驱动力。这些特质,陈悟之十几二十岁在海岛打拼的时候就见识过,现在他五十多岁了,很多血淋淋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
而邢幡。
老实说其实他没什么印象。
可是活了五十岁了有些事情他懂。一个口碑好的、没什么阴暗面和瑕疵的人,比声名狼藉的人要可怕得多。很多时候名声臭的反而是最无辜的。他也没想不负责任地给这年轻人扣道貌盎然伪君子的帽子,但陈悟之能有什么办法,他是邢业霖的儿子,邢业霖养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正因为没什么印象,所以才觉得危险。
没有人能做到八面玲珑处处讨好,一个有能力并且让自己行事毫无瑕疵的人才该多多提防。邢幡的谦逊与安静经常让陈悟之感觉不适。
陈悟之说:“你现在就要我回答你,那我只能拒绝。”
邢业霖说:“那姚剑韦还是会继续给你船的。”
“你拿他来逼我?”陈悟之忍俊不禁,“他欠我的钱下辈子都还不完,走投无路都准备把自己宝贝女儿嫁过来了,你说,他能把我怎么着。”
“我替他还了钱,他不就不欠你钱了嘛。”邢业霖说:“等他能周转开了,有钱买钢了,之前窟窿全补上了,我俩做了长久合作好朋友,就开着船满世界玩去,把你一个孤零零地放在岸上。”
“这才是纸上谈兵的阶段呢,就开始威胁起我来了。”
“威胁?我这是救你的命。人人都有困难的时候,钱总有一天得花完,你卖的烟还不够交上去的税,为了个首富的名头给这座城花出去不少钱吧,兜里还剩下几个子儿啊,说话腰杆能挺这么硬?”他大笑道,“你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要不要猜猜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搞的这么严肃干什么。”
邢业霖半开玩笑:“不严肃怎么威胁你。”
“我从不逞能,你也不必诱惑我,或是故意激我。我承认很心动,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承担太多责任,一举一动都被监管着。我没办法——也没有能力处理好一切。”
“怎么没能力?我这么有诚意。”
陈悟之愕然,“我能有什么能力?你又诚意在哪里?如今来查个消防我都心惊担颤,你指望我干什么呢你到底。”
“我连儿子都给你了,还不够有诚意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去成家立业了,我还留着他,让他为你工作,这一年的时间,就是我的诚意。”
陈悟之还打算继续周旋下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住,阖了阖眼。
邢业霖的意思是,如果陈悟之坚决不入伙,那白星和造船厂的婚事就告吹,不仅告吹,人两个以后和和美美地结亲家,再像个吸铁石一样,把玩得好的都吸走,然后就孤立陈悟之一个人,让大家都变坏,然后欺负他。
“我读高中的时候都干不出这种事。”
邢业霖说:“读个屁,你哪来的高中学历。”
陈悟之笑了老半天,又盯着邢业霖看,拖拖拉拉矫情这么久,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但来日方长,他得有足够的时间摸清楚这父子俩的脾性,邢业霖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耐心地陪他浪费了一整年。这是违法乱纪的事,刀尖上舔血。他需要算计失败的可能性,需要摸清楚所有的不稳定性,打最坏的假设,做最谨慎的预案。
邢业霖提起和造船厂的婚事,让陈悟之忽然被提了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