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芒最多的是哭诉恨意。将邢幡筋肉坚实的后背与手臂抓得鲜血淋漓。在白天离开的时候,邢幡又穿上极其合身的西装,面料熨得平整,领带顶的衬衫严格肃穆地扣到了最上一个。衣履遮盖了皮肉上荒淫无度留下的伤痕,就和他身体上无数惨烈的旧疤痕一样,没人看见,没人知晓。
邢幡喂他吃药,吃了药之后的羽芒迷迷糊糊,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说些真话,陈羽芒说我真的恨你,我希望你去死,说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想要报复你,说我不爱你,又混乱地笑着问邢幡当年为什么放他走,现在却不行呢。
陈羽芒说:“其实你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你只在乎自己。”
邢幡垂头看他,看着脱离喘息的陈羽芒。一言不发。
陈羽芒问:“你说永远不会爱我。我记住了。每一次都听你话地记住了。”
但看久了,邢幡也开始失去力气。
他无法永远紧绷着,更无法永远保持警觉。陈羽芒失去灵魂似的喘息着,除了心脏在跳动其余哪里都不像活着。“我不爱你。”邢幡说,“不爱你。我不爱你。”
他低声不断地说,说不爱,一遍又一遍,但重复久了那些不爱逐渐变了声调,偶尔会夹杂着偷偷表露的真实意图,“我不能爱你。”又很快地,被不爱掩藏了过去。
邢幡表现出无助与失控。陈羽芒的恨意让他无措,自责。邢幡知道陈羽芒不爱自己,但即便如此也想要将他留下。
他想治好他。
他没办法爱他。
第43章 43. 本愿
*第一人称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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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想,我也直接问了,“妈,”我还是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姓。”
我母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家里清贫,但父母眼光长远,知道育人的重要性,知道读书才能成才,所以无论多穷,也要拼尽一切送她去上学。
夏天没有空调,全家的电扇只装给她的卧室。冬天没有暖气,她屋里的被褥是最干燥舒适的。
她也不负所望,自己同样有远大志向。她从小就看书,学习也刻苦,最差的小学,一般的初中,最好的高中,一流的大学。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靠着自己的努力。最终毕业后,又跟着惜才的老师,通过推荐留在念大学的那个一线城市,在鑫市肿瘤医院,从学生变成助理医师,再成为独当一面的医师,如果一切如过往顺利,那她未来也会有自己的学生。
我见她没有理会我,我晃了晃她的手:“妈?”
我母亲还是一言不发。
她穿着昂贵的吊带裙,脚上是一双真丝做的穆勒鞋,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隔着贴了一层又一层窗户纸的床头,就那样抱着膝盖,毛躁的发质被简单地梳理起来,她还是能将自己弄干净的,只是眼镜后的那双眼睛不再聪慧充满朝气,它已经许久许久不复往年那样,在大学的时候,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
偶尔会觉得母亲与这间老旧的阁楼格格不入,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说话她通常不会及时回答,但如果回过神来,她还是会换下那副冷漠的神情,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喊我:
“阿幡。”
“妈妈。”
“你刚刚问我什么?”她搓了搓我的嘴角,昨天留下的伤口还没好,她恍惚了一下,蹙起眉,从床上起来,拉开抽屉替我找药。
我再问:“我为什么没有姓。”
“嗯,”她几乎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因为光线昏暗,所以东西格外难找。“你又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呢?”
这个反问让我一时间思索起来。而她在一堆书和笔记本里拨来拨去,终于找到了一瓶脏兮兮的碘酒,还有一包棉签。幸运的是,棉签没有开封,依旧是无菌状态。
“你过来,”她向我挥手,我就过去了,我坐在床边,她梳开我的头发,低声念叨了一句,“有点长了,明天光线好的时候得剪一剪。”
她为我消毒的动作专业熟练,棉签两根一起,按压在创口上,从中心部分接着一圈一圈地向外揉动,触碰过周边皮肤的棉签会直接扔掉,再拿新的来还是一样。
其实我的头发不脏,身体也很干净,这个家,除了屋子和家具已经沉腐得无法修葺,但我和妈妈还是会尽可能地保持卫生。每天洗漱,洗澡,将头发吹干之后再上床休息。夏天如果太热,她还是会爬起来洗澡,然后在通风的地方坐到天亮。
我知道,她很介意脏兮兮的环境,她说那样会有细菌。
她没有工作,我也没有学上,在白天的时候,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教我读书,小时候学写字,长大了学文数理化,她英文也不错,窗外偶尔会有上不了学的孩子扒着看,偷偷听,那些院子里的孩子和我们不一样,大部分都脏兮兮的,整天散发出一股汗液和灶火饭菜的味道,但我妈妈此时又像是不介意细菌了。
但随着那些知识越来越繁杂,逐渐的,旁听的孩子们听不懂了,但我还能听懂,学新知识的时候她总是很高兴,她说我不愧是她的孩子,又说为我感到骄傲。
“慢慢来也可以,不聪明也没什么问题,不要为了讨她高兴就废寝忘食的努力。”
她说阿幡,你未来要上个好学校,总要离开家,离开我,自立的第一课是弄明白所有事都是为什么去做。
可以为他人,可以为自己,但是不能为了我。
妈妈总能用好懂的方式解开我的疑惑。但偶尔,也会对一些事情闭口不言。
譬如此时,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可以和妈妈姓。”
我不在乎这种事,好奇只是单纯的好奇,其实现在想那时候我还太小。但也懂看眼色,她教我礼仪,处事的道理,也告诉我为人的一些基本素质。
“当别人觉得困扰的时候,不追问才是礼貌。行事多内敛,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
我觉得,我妈妈真的是个伟大的人。她教导我适度利己,让我大多数时候少一些自我本位思想,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医生,所以有时候导向总是利他更多一些,面对无能为力的事她也会愤怒,但教导我一定一定要理智看待一切。不要忘了本心,本心是什么?本心是常存善意,也要保护好自己。
她教会了我太多做人的道理,总是正向的,良善的,斯文的。
但世间总是没有完美。她还教会了我日后处事虽为人不耻,却也最常用的东西。
撒谎。
她教会了我撒谎。
我不再追问她我姓什么,她处理好我的伤口,问我:“还疼吗?这里。”
其实很疼,被成年男性的力量重击怎么会不疼,但我摇了摇头。因为只有这样,话题才能结束,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位置,继续抱着腿,透过满是胶带痕迹的玻璃看窗外。我分不清她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又或者她在等。
等明天给我剪头发。等明早我背诵古诗给她听,又或者是等那个男人来。等他来。
然后杀了他。
“我这次带了新的书。”这个男人将一个大包粗暴地扔在地方,他面容刚毅英俊,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脸上有些胡茬,穿着一件皮夹克。
看上去像个亡命徒,实际上也是个亡命徒。但我有时候不明白他到底在被什么追逐,这个人开着帅气又漆亮的车,偶尔玻璃会碎裂,轮胎倒是很新。
每一次来,都会给我妈带东西,无论她要不要,无论她将那些东西扔出去几次,他下次还是会带来。
她以前会说滚,现在连滚也不说了,就当他不存在似的,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只有他对我动手的时候,她才会有些反应,那个时候妈妈的样子和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尖叫,哭喊,她护住我的身体,让那个男人去死,让他滚出去,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更加愤怒。
母亲轻易不哭,多痛都不会哭,但只要我一受伤,那些让她自我厌恶的眼泪就会一股脑地涌出来,但眼泪召不来他的怜悯,反而让他更加暴怒,“他重要是不是?这个野种对你来说最重要是不是?那老子就把他杀了,当着你的面,我倒要看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