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多犹豫,而是摇了摇头,将手腕上那个沉重得过了头的镯子摘了下来,放在了桌面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看不出来这是绿色还是黑色,没有对着光照过,”她还是很平静,低着头,但声音有些难以寻觅的哽咽。她也困惑,只是说,“其实我一直以为它是黑色的。”
虽然哽咽,虽然困惑,但在无数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无论他怎么找。
都没有过一丝迟疑或迷茫。
那以后的人生像地狱一样,我妈妈总是这么说。
这个男人贯彻了他行为处事的刚要,就是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一定会有。他说当年在海岛,有师傅曾经给他看过,是他就是个命里该有终须有的运数,最终一定会得偿所愿。他说他一定会和我妈在一起,无论她逃去哪里,无论她心甘不甘愿,他都有的是耐心。
但这辈子也并非没受过挫折——我的存在或许就是他这半生最大的挫折。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从记事起我妈就带着我到处乱住,在我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漂泊,她去给人家当私教,去教书,去卫生站或是诊所打工,但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说躲就躲。
直到我到了读书的岁数,她带我来到鑫城,住在最偏僻的地方,那边有很多工厂,周围住户全是老人和小孩,不见几个青壮年在。他们操着各地的口音,大多数我都听不太懂。
那时候院子里只有一家有彩电,我偶尔跑出去玩,也会趴在窗口偷偷看人家的电视,我看到了很多电影,武打片,外国片,甚至还有动画片。我还看新闻,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新闻,不仅在电视里,还登上了报纸。
鑫市来了个海岛登陆的商人,带着先进的技术和万贯家财,在这座城市铺路填海,修学校,修机场,修码头,投资修葺新的、更多的地铁。他年轻有为,方方正正的电视画面上,他和自己新婚的妻子站在一起,笑着在一栋崭新的小学前剪了彩,他的声音洪亮动听,让电视机前的人们振奋不已,他说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付诸在这座城市,他希望能以自己微薄之力,辅助政府建造出一座真正耀眼的东方明星。
我就趴在那,虽然能听懂的不太多,但也跟着振奋了些许。因为那个人说得大多数话都符合我妈妈教授我的那些,要为他人,他人才会为我,要奉献,要为了更好的社会和明天努力读书。
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和他一样,成为建造这座城市的一份子。
无论在什么样的逆境中,都不能,不要,千万不要,忘记本心。
“我不相信你的话,你也不可能给我带来什么安全。”她对那个男人说,“还记得我父母怎么死的吗?”
“你要把二老的命怪在我身上?”他冷冷地,一步一步逼近,“是我杀了他们?是我让他们白痴一样给人开门?是我让他们放松警惕?我说了多少次从那又脏又小的破房子搬走,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我爸妈根本就不需要经历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危险?!”
“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没有选!!”
这句话她喊得格外大声,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甘示弱,将背挺得笔直,她说,“我根本就没有选,是你一厢情愿,是你上赶着,是你在犯贱,别恶心地说什么爱我为了我,你是头自私自利的畜生,你做任何事都不是为了我,少拿我当幌子了,你以为自己相当深情,深情又有耐心,对吗?你以为你几句颠倒黑白的瞎话就能控制我了?责怪我,向我发疯,然后跪下道歉,就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屈服,对吗?做梦吧,邢业霖,我告诉你,我书可不是白读的!”
他微微张着嘴,对着那张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艳、比不过他所见过一切美丽面孔的,那张干净、削瘦,布满了倔强的脸,沙哑着嗓子,说:“我爱你。”
“我知道,你说很多遍了,”男人嘴里那三个重如千金的字,听在她耳朵里如一阵即刻便会蒸发的水雾,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描淡写,更比以往都要不耐烦:“但是我不爱你。我过去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爱你。我不爱你,你听到了吗,我不爱。”
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想杀了自己。”
她似乎觉得这是痛快的报复,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带着轻松笑意讲起真心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不爱,就在他发疯动手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年无论做了什么,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妈一指头。
拳头和巴掌挥舞下来的时候,本以为她会觉得惊讶,会痛苦,但是没有,她就像是早就知道他的虚伪一样,早就知道他的真面目那样,她不惊讶他居然能忍这么久,更不觉得自己受了伤,她只是笑着,无论他做什么她都笑,畅快地笑着,笑话他终于听清了自己的话,笑话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溃不成军的不是她,是那个一边施暴一边目次欲裂地痛哭的男人,他无论说多少遍我爱你她都当做笑话来听,他说我会为了你死,我会为了你付出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来得及吗,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吗,我去自首,我去偿命,我把一切得到的都还回去,你能爱我吗?
他似乎真的能付出一些,只要她一句话,只要她松口,甚至一点点眼神,他就什么都能做。
我妈却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什么是爱?
我躲在卫生间,脸上和头上都是血。那个男人天天都来,我们被关在一座高高的房子里,夜里江景十分美丽。我每天都能在舒服的沙发上看到比以前那个彩电清晰十倍的电视,画面上播放着外国电影里数不胜数的爱与恨,电影里男主角在冰冷的海面将女主角推到木板上,他让她活下去,然后自己沉到了海里。两小无猜的男女主角坐在夕阳的树下,她不在乎他的蠢笨,两人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屡次试图轻生,憎恨着猥亵过自己的父亲,最终兜兜转转,智力低于常人的男主从未忘记过她,她给他留下来一个孩子因病去世。
我看了很多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电影里的人们总是说着爱,那个男人也总是说着爱,但无论是什么爱,我妈妈都对此不屑一顾。
为她活着是爱吗?为他死是爱吗,给他更好的生活是爱吗,他项挂金链银锁骑着战马为她远征是爱吗?她为了他孤身前往敌国是爱吗?她等了他成百上千年,依旧眷恋在无法往生的地方,这是爱吗?战争中男主角将女主角送去远方是爱吗,男主角残疾后宁愿死也不会同她相认,是爱吗?
自我懂事之后,似乎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来自于这个男人对她的爱。
他带我们去大海岛,给了我们承诺的一切,我也如约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色,认识了新的朋友,而我总是和我母亲一样,时刻战战兢兢,我总感觉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在缪柏恩的跑马场,他作为继承人,带着我跑出了无法适应的场合,同龄人和成年人总是不一样的,虽然他问我的一些事我都答不上来,但是志趣相投,总不怕无话可说。
“你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穿着美国西部牛仔一样的服饰,带我在海岛大街小巷穿梭,霓虹灯似乎总是飘着一层闷热的水汽,他找了个高高的地方坐下,问我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我问他。
“就感觉很怪啊,话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少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太热,”我说。“回去吧,你父亲肯定在找你。”
“不回,回什么啊。今天是什么场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今天是什么场合?”
“没人告诉你吗,”缪柏恩又觉得有意思了起来,“陈悟之,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经常在电视上能看见他。”
“人家独子周岁礼啊,这不得声势浩大地办一场。不然你以为我爹作秀似的是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