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这种场合,你得在吧。”
“不去,一大堆人围着屁大点的婴儿殷勤,我看他们都疯了。”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在襁褓中就如众星捧月一般,那和我必然是不一样的人生,以后也将走上不一样的道路,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相交的时候。
“你为什么总让我回去?不想在这里待着的难道不是你吗?”缪柏恩笑话我,“每次都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和你妈妈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喜欢清净不喜欢闹腾的那种人。身上一股子书卷气,斯斯文文的,哈哈。和那群人站在一起,对比好怪啊。”他笑着说,“你妈妈虽然总是没表情也不说话,但站在那就像月亮似的。和那堆满脸奉承一身铜臭气的大人们就不是一个物种。”
我没有接他的话,但他说的没错。这是我喜欢和缪柏恩待在一起的原因。
其实我妈妈对他不好,就和所有人一样,她谁都不理会,无论那个男人带她去哪儿,她都只是缄默地坐着,一言不发。给所有人脸色看。他也觉得她好。
其实我也是,我会学她,我总是在学她,即便她不如那些贵妇温柔亲切,总带着笑意,但只有在她身边,我会觉得这里有自己一隅之地。
缪柏恩说得对,我不该呆在这里,她也是。或许我和我妈心知肚明,我们没有到绝境,还是能离开的,还是可以从那个男人身边跑掉的,我们永远不会屈服。她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手术台,我也总有一天会过上正常的人生,普普通通地,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好事,做真正有利于社会的事。
“不要像他一样,永远不要像他一样。不要为金钱利益蒙蔽了心和脑,记住妈妈的话,记住我对你的教导。”
“阿幡,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
她死去的时候,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时候海岛动荡不安,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是因为要给那个小婴儿过生日,太多身份贵重的名流聚集在这里,因此也同样招来了谁的仇家或是宿敌。缪柏恩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关在安全的地方,他拉着我一起去躲起来,但在爆炸声和枪声四起的混乱烟雾中,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我要去找她,我得找到他。我不相信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相信我的母亲,因为我知道她早就失去了一些意志,那是被消磨后再也无法修复的东西。
我在烟雾里找她,在原本干净明亮金碧辉煌的厅堂到处找她,被打碎的水晶吊灯,到处是血和玻璃,我找不到她。但是我却遇到了电视里的那个建学校的富商,他手里拿着枪,质问自己妻子孩子丢哪儿了,而她大喊我怎么知道在哪。
“被人抱走怎么办?”
“抱走就抱走啊!”她尖叫,“你还顾它呢?现在到底什么最重要你能不能分分清楚?安全逃出去都是问题,陈悟之,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一群窝囊废,邢业霖养那么多安保,全是吃干饭的!”他没空废话,也不再理会,而是警惕地四处看,接着也并未曾照顾身后的妻子,只让她提起修身的裙摆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与我擦身而过。
找到妈妈的时候,她受了伤,是枪伤,也是重伤。她留下一些话,很快就死了。
那个男人赶来的时候太晚,他似乎很痛苦,又很难过,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那么难过,至少比我想象中平静,可能我妈想得说得都是对的,他确实不爱她,他爱的是爱着她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面对尸体,他什么都做不了,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后悔,因为他从头至尾都只是在看我妈的尸体,没有看我一眼。
他认为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妈去世了,我所有的价值都消失了,我对他来说就像是路边的蚂蚁,连踩死泄愤的力气都没有,他要带走我妈妈的身体,而我抱着她,我不想让他带走我妈妈,无论他怎么踢我踹我,用拳头揍我,我都没有松开她,于是他掏出枪,毫不犹豫地冲着我扣下扳机,子弹打进肉里的痛感和拳头可不一样,我几乎瞬间失去了力气,而他没有再多滞留。
没有打我的心脏或者头,可能是因为我抱着妈妈的缘故,我不会认为他是有慈心或是对我妈妈有感情所以手软,如果这样想,那么我就是妈妈的叛徒。我知道他就是怕麻烦,或者其实,打在腹部也够了,我会血流不止然后死去。
我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了身体温度在一点点流逝,身体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濒死的感觉,我妈妈曾经教授过我。
她不是希望我当医生,但是她还是会教,她说过以后要过怎样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学医不感兴趣,但我还是会听,因为她在讲授那些基础医学知识的时候,表情和其他时候是不一样的,眼里闪着光,神采奕奕,她和我说起以前救助过得病人,手里过了多少台急诊,在患者终于稳定的时候床边围着所有战士,脸上都挂着浓浓的笑意,这是她学习的意义,这是她选择的路和人生。
死之前我想起妈妈,她说的话都成真了,她对那个男人说过,说我总有一天会因你而死,所有一切不幸都是你带来的,总有一天,你会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所有人。
“你会有报应的。或许你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母亲也是中弹而死,被枪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剧烈的痛苦过后就像是泡在温水里,意识会逐渐消散,那些液体从我的身体流淌出去,我就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湖泊那样。
这让我想起到,她失去意识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让我以后不要像自己的父亲。她快死了,没有瞒住这个瞒了一辈子的秘密。
我知道了。
我知道邢业霖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
我以为我会死在海岛,但是缪柏恩找到了我,他父亲收养了我。终于纸包不住火,我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像他,也像我妈妈。叔父没有替我隐瞒的义务,他人的爱恨只是他人的爱恨,我既是他故人之子,那他就该告诉邢业霖真相。
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此消失,其实我也知道那是地狱。我父亲来接我的时候,几年不见,在我母亲死后,他似乎连最后那一点可以称之为人性与良知的东西都消失了,缪柏恩为此和叔父大吵一架,但我笑着说没事。还会再见面的。
其实那天中枪,在死去之前,我其实是有些后悔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同样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
我不该瞒着妈妈的。
我应该说我知道,我知道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直到你一直苦苦撑着不选择放弃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在保护我。即便我身上存有她最厌恶的人的血,我甚至可能是他强暴后意外诞生的孩子,但她没有放弃,也没有恨我,她将我抚养大,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教育。那些会影响我一生的东西,或许能塑成我的本质。那些无论遭受什么,都坚定不移的意志。即便要用恨意来填满,即便那个男人将我打碎多少次,我都会贯彻下去。
即便我也总有一天身上挂满了污泥,我也不会忘记她教导我的初心。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手里是猫的皮肉与鲜血,我哭着;哭着,又开始笑,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只从未挣扎的猫在我手里变成了妈妈的样子,我就那样一刀,一刀,我划开了她的身体,折断了她的骨头,撕掉了她的皮,我浑身都挂满她的血肉,我看着那个一脸满意的男人,向他低头,我喊他父亲。
“早知道你是我亲儿子。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他笑着对我说,“我爱你妈妈,也爱你。”
我总听他说爱。
我不太认识爱,但我知道这不是爱该有的样子。
但我抱着那具尸体,抱着小猫的,妈妈的,和我自己的尸体。我终于无法忍受地怒斥出声,像她一样尖叫着,像她一样让恨填满了内心,
那不全是对邢业霖的恨意,不是对这个世界所有污糟的、晦暗的、肮脏至极的暗面的恨意。
那是对我自己的恨意,就是这样苟且偷生,过着混乱不堪的一生,却依旧妄想要继承谁的祈愿,想要怯懦地活回安稳普通的人生,但面对那数不胜数的一切,我深知自己或许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