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温岁蝶和李修远的通信记录,他立刻就想到了岁岁福利院。
那是两人唯一可能产生的交集,温岁蝶握住的、最后使她丧命的把柄,一定和岁岁福利院有关。
遗憾的是,恒时基金会的账目做得很干净,而他们筛查到的一部分可能的受害人,有些已经随领养家庭换了住址,联系不上,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时文礼替他们安排好了崭新的人生,这招很高明,没有人愿意打乱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尝试以蜉蝣之力去撼动一艘巨轮。
受害人名单的第一列有个他认识的名字,小凤。时晏心里一动:“联系他了吗?”
内审负责人苦笑道:“我们第一个找的就是这个孩子,他听说我们的来意,在大街上大哭大闹,引来警察还说我们要拐卖小孩,搞得我们同事焦头烂额。”
证据、证人、证词,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备的。
内审这些人心灰意冷,调查对象是时文礼,这件事本身就带给他们很大压力,查起来不免畏手畏脚。
“继续查账目,动作别太大,不要被察觉。”
离开恒时的路上,他经过时文礼的办公区。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整洁而安静,时文礼不在。秘书室的人一切如常,印文件、对日程的间隙还有人说笑。
轻松的氛围仿佛在告诉他,时文礼会没事的。
时晏满身疲惫地回到澜庭,连根手指都懒得动,脑子里却一刻不敢停,飞快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撬开证人的嘴。
那些可能被侵害的孩子里面,唯一一个和他打过照面的就是小凤,但恐怕小凤早就把他视为福利院的人的共犯了。
当初小凤从楼上扔下一块写着“有鬼”的血字布条,第二天院长就带他去诊断出了躁狂症,小凤大概率会以为这些大人联合起来捉弄他,先试探出他告密的心思,再把他控制起来。
他太自负了,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第三方公司的检查结果返回得十分迅速,蒋一阔也证明医院的检查结果毫无漏洞,因此他就这么放过了那张可疑的碎布,迈进了时文礼精心为他搭建的茧房里。
等等……那块碎布!他记得那上面有血迹和污痕!
“淑姨,我之前从西汀拿回来一个文件袋,在哪?”时晏庆幸他当时没有直接把布条扔进垃圾桶,而是和小凤的病历复印件一起搁在了文件袋里。
听见他的声音,淑姨立刻跑上楼,“是一个牛皮纸袋吗?我记得放在书房了,我去找找。”
“我和你一起找。”
他快速扫过书架的格子,没发现棕色牛皮纸材质的文件袋,倒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封袋,里面装满了黑色颗粒物。
“这是什么?”
“是种子。”淑姨正逐个拉开抽屉检查,“立夏那天,贺先生带了花回来,您交代买些蓝色花朵的种子还他,小萄买回来忘记给他,后来……”
时晏充满疲色的脸上又添了一抹凝重,他无言地盯着那袋种子,像在缅怀一个还没发芽就终结的春日。
淑姨于心不忍地转移话题:
“先生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您也送过别人种子,是一个岁岁福利院的孩子,您还买了块手表,一起寄过去的。”
是有这么回事,时晏查李修远的时候才知道,他去探望的孩子就是《孤童之死》报道的对象,叫阿龙。
在福利院,阿龙并没有收下他的白金手镯,推说太贵了,因此回到长临后,时晏买了一块儿童手表,两指宽的硅胶表带柔软,也能帮他遮住手腕上的疤痕。他还着人随便买了一袋种子,一起寄过去,鼓励阿龙振作。
可惜东西寄到福利院的时候,阿龙已经不在世上了。快递迟了几天,而他晚了十五年。
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时晏觉得他即将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但淑姨打断了他。
她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鼓囊囊的文件夹,兴奋道:
“找到了!是这个吗?”
第81章 81 共犯
时晏坐在接驳车上,只觉恍如隔世。周遭假山环绕的水池,四角飞檐的亭子,跟他少时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变化。他有十五年没踏进过温荣的住处了。
他被安排在上次贺铭来吃过饭的凤鸣苑,湖心小岛上温荣背对他坐着,时晏先看到了他旁边放着的一根金丝楠木手杖,顶部雕刻着十八罗汉像。
听见水声,他慢慢转过头,视线从时晏的肩膀向上,扫过他酷似温岁蝶的嘴唇和鼻梁,最后向上,定在他轻薄的眼睑上。
从外貌上看,时晏糅合了父母的优点,那双眼睛完全就像从时文礼脸上拓下来的,给人的感觉却又和时文礼截然相反,父亲多情,儿子冷淡。
眼皮突突跳着,温荣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生硬道:“你过来。”
时晏在他下首第二张椅子坐下,沉默像当中那把空着的椅子一样,隔在他们之间。
“你说有岁蝶的事要和我谈?”
温荣先开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时晏身侧的手提袋上,提芯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缠出一道红痕。
“是。”时晏应了一声,思忖着从哪里说起,才不至于给温荣太大的刺激。
他仍在迟疑,温荣却先问他:
“和岁岁福利院有关系?”
两个人对视,又不约而同地很快避开对方的视线,因此温荣没注意到,时晏的睫毛轻轻颤着。他又道了一声是。
“时文礼一直在利用岁岁福利院的小孩进行性贿赂,我妈当年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她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他的语速很快,像被什么追赶着,不敢停下来:“但是现在我手上的证据不充分,请您帮帮我。”
温荣却说:“你停手吧。”
“为什么?”
时晏的尾音在抖,但眼睛却执拗地看着他,温荣握住了放在一旁的手杖,竟然从外孙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他的手搭上旁边椅子,在椅背上拍了拍,示意时晏坐到他身边。
“聪明人不翻旧账,福利院已经交到你手上,时文礼起不了什么风浪。”
“现在把这些事翻出来,无论对你,还是对岁蝶,都没好处。福利院挂着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我不想她身后还要被丑闻缠身。”
十五年了,自从温岁蝶去世,十五年了,温荣没有再和他这么温和地讲过话,时晏却只觉得一股寒意浸透了全身,犹如被扔进了冰湖中。
他没动,温荣只好挪到离他更近的椅子上,伸手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他向后避开了。温荣没在意,只劝解他: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纠结了。”
“您早就知道。”时晏发出一声低笑,眉目之间满是悲伤,“您早就知道了,对吗?”
他僵直地抵住椅背,仿佛有根刺从上面长出来,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钉在原地。他闭上眼睛,忍耐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下去。
“她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在查这件事,也拿到了一些线索。”
“但是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时文礼又严防死守,靠她自己,要拿到证据、扳倒时文礼太难了。”
“所以她来找您,希望您能帮帮她。”
于他而言,每一个字都是剜心蚀骨的痛苦,他揭开温岁蝶之死的最后一环,像撕下自己心口的一块皮肉。
“您为了温家后辈的仕途,帮时文礼瞒下了这件事。”
温岁蝶留下的旧手机里,只有两个联系人有备注,一个是李修远,另一个是“爸爸”。
不是没有过疑问,为什么温荣没有帮她?温岁蝶何至于自己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体,把希望放在李修远那样不可靠的人身上?
时晏不敢想,只是顺着温岁蝶留下的东西去查,查得越深,就越心惊,当年的事情处理得那么干净彻底,只凭借时文礼,只用钱,就能填上那么多人的嘴,让他们守口如瓶十余年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了根,只需要一点养料就会疯长。而此刻,温荣的态度终于让他确定了答案,藤蔓密不透风地裹住他,挤压着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