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杖在地面笃笃敲了两下,温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温家后辈,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时晏浑身发冷,只有眼眶处是温热的,“这么多年,您不愿意见我。究竟是厌烦在我身上看见时文礼的影子,还是怕想起我妈?”
血色褪尽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尊透白的瓷器,发红的眼尾则是上面的冰裂纹。温荣于心不忍地别开脸,低声道:
“是我对不起岁蝶。但是,她已经不在了,阿晏,你接受现实吧。”
“外公,您告诉我,这样的现实,我该怎么接受?”时晏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每一次呼吸、眨眼、每一个字都诠释着绝望是什么样子。“我以为她是因为时文礼和苏北辰,当然,还有我,才拿起那把刀的。十五年了,您几乎跟我断绝关系,我从没怨过您。但今天您告诉我,您早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走上死路,您看着她走上了死路!”
十五年的冷待原来不是因为悲痛女儿的逝去,而是愧疚,或者说迁怒更合适。
温荣比谁都清楚是什么压垮了温岁蝶,但还是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和其余不知情的人一起默认,是他把灾星带回了家,害死了母亲。
礼物被扔出门是常事,最亲近的长辈横眉以对,满含讥讽的议论从未停息,而他一次次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接受电击、试图矫正性向的行为更是成了笑话,他愚蠢,懦弱,自以为在赎罪,却只是一场无谓的冤狱,他对真正重要的事情视而不见,在他眼皮底下,不知道多少孩子继续受苦这么多年。
“阿晏,你怨我也没关系。”温荣擦拭了一下眼角,泪水消失后,他苍老的面孔显得更加坚定,“我没几年好活了,等我下去,我会亲自向岁蝶赔罪。今天的话我就当做没听过,你也不要再对别人说,岁蝶已经不在了,但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大家庭最后挂着的一丝温情外衣也被剥下,只剩溃烂的腐肉散发着臭气暴露在空气里。
最初的愤怒和委屈已经减淡,现在时晏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夫妻间会有背叛,长辈会欺骗子女,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关系值得信赖?
爱侣,父母都不可依靠,人和人之间又有什么感情是真实存在?
“这段时间,她每天都来我梦里。”时晏麻木道:“她临死前要我照顾好你,照顾好福利院的孩子,我一刻也不敢忘。外公,就算我不怨你,福利院的孩子呢,那些孩子,难道就白白让人欺负?”
“时文礼造的孽,他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报应,时晏实在不敢相信,这两个字会从玩弄了一辈子权术的温荣嘴里说出来。
别墅里白花花的肉体又浮现在眼前,他恶心得想吐,如果真的有报应,那这些年老天爷大概都在打瞌睡。温岁蝶离开了多久,时文礼就在酒池肉林里快活了多久。
“那我要等到哪一天,哪一天才会有一道雷落在他身上。”
他不依不饶,温荣终于恼了:“你不用和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敢说,你今天站在这里没有私心?你来找我,和你那个叫贺铭的小情人没有关系!”
手杖重重杵在地面上,温荣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连连摇头道:“怪我,我不应该放任你和他在一起。”
“贺铭”两个字让他几乎归于沉寂的心脏又缓缓跳动起来,时晏咬住下唇,死死盯着温荣。
看他的神情,温荣只当自己说中了,时晏是受了贺铭的挑唆,才一心要把旧事翻出来。“你以为他是善良?他根本就是为了报仇!”
一张报纸被扔到桌上,上面的报道时晏很熟悉,他这两天正好因为追查李修远而重温过,占了四分之一个版面的照片很显眼,当年他去看望福利院自杀未遂的小孩,摘下手镯递给对方,被李修远拍下来发到了报纸上。
温荣指了指照片边角,那小孩腿上放着一只不属于他的手,“这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
耳鸣席卷而来,在贺铭身边世界有多安静,此刻耳边就有多喧嚣,时晏头痛欲裂,全身的感官都在抵触接收温荣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当时贺铭也在场。”
“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他是在岁岁福利院长大的。”
“当年自杀的这个孩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放弃被收养的资格。”
这些都是他最近才了解到的,当初他只查到了贺铭在岁岁福利院待过,他多后悔自己没有再探究得深一些。
温荣冷笑道:“我早知道他是个麻烦,当初叫他来,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演得很好,让我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我阅人无数,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当然,只要贺铭愿意,他能让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诚意。
后面的话时晏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有千万只黄蜂振翅,蛰得他血肉模糊。脑海里出现红色的烟雾。
微微发颤的手指紧紧压着那张报纸,以一条白金手镯为界,他和年纪小一些的男孩一左一右各占了画面半边,男孩在阴影里,五官显得很模糊,时晏回忆不起他的模样了。
贺铭念念不忘的人有了姓名,阿龙,他和自己是否真的有一丝相像呢?
就是因为这个人吗,贺铭不敢看星星,不愿回西汀,只能对着照片缅怀,每逢下雪的时候,心里就出现一条无法再次踏入的河流。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贺铭怀着怎样的心情拒绝了他,又出于什么缘故松了口?因为他对阿龙表现过善意,还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后巷里,某个瞬间他太像阿龙,让贺铭晃了神?
不会是像温荣说的那样,为了要借他的手报仇。贺铭应当还不知道阿龙自杀的真相,否则他只会像厌憎李修远一样厌憎自己,绝不会和自己搅进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里。
如果贺铭知道了,他……他是否连社交场上无差别放松的微笑也会吝惜,只用梦里那张绝情的脸对着他,说我不喜欢你,我恨你,我玩腻了;抑或从此连衣角也不让他看见,让那缕柑橘香在他生命中彻底消散。
贺铭,贺铭。
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唤他的名字。即便在没人的地方,他也不该再偷偷想起。
耳朵里鸣声尖锐响成一片,时晏努力抓住仅存的一丝理智,说出了他原本真正想告诉温荣的事。
“她不是自杀的。”
“时文礼换了她的药,时文礼杀了她。”
温荣的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着张开,上下拱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他的瞳孔也逐渐放大,像一只年迈的猫,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时晏,但很快又收回那只手,弓起身体捂住了胸口。
从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到摔倒在桌上不过几分钟,落在时晏眼里却是一个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他迟滞地站在那里,被温荣扫下去的杯子摔碎在他脚边,一堆人惊呼着围过来,拉扯着把温荣架到船上,而时晏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瓷片和茶水溅到他的裤脚上。
第82章 82 相信
“什么?温荣进医院了!”
时文礼把茶杯重重撂在桌上,里面的水溅出来。苏北辰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立在一边。
自从那晚时晏闯进他家放了一把火,他就觉得奇怪,没多久,就收到风声,公司内审正在查福利院的账目。他不敢赌,第一时间通知了温荣,要他帮忙把这事彻底捂住。
温荣应下了,但他心里仍旧悬着,他总觉得时晏查账查得蹊跷,如果是从贺铭那里听到了什么,倒还好说,但万一,他发现了温岁蝶的真正死因……温荣不见得会站在他这边。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看起来不近人情不代表他真的没有七情六欲,恰恰相反,他把有限的感情全部倾注在了亲近的人身上,爱和恨都比寻常人要彻底。
如果时晏得知真相,无论用什么方式,他一定会不计代价地置自己于死地。温荣在决绝的时晏面前甚至算不上一道保险,谁都拦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