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顾云来也没玩手机,只是靠着副驾的椅背,单手支着下巴,眉眼安静柔和,像在默默把许天星的模样,一寸寸烙进心里。
刚下车,远远就看见贺临站在大厅,一手插兜,一手拿着咖啡,拎着行李,一副“看热闹”的欠揍模样。
他一眼扫过两人并肩走来的身影,笑容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故意朝顾云来挤眼:“呦,带家属送机啊?”
顾云来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拖着行李箱直接越过,像是压根没打算给回应。
许天星的神情则平静得近乎冷淡,好像一句“家属”从未入耳。他背脊挺直,步伐从容,像极了行色匆匆人群中,那唯一不动声色的一笔墨色。
大厅里人声喧哗,广播此起彼伏,行李滚轮在地砖上划出细碎的摩擦声,可他们之间,却静得像隔了一层结界,整个世界都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顾云来低下头,嗓音压得沙哑又不正经:“不准想别人。尤其是你们医院那些小护士。”
许天星轻轻闷笑,语气像是随口一怼,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咱俩谁要担心小护士啊?”
顾云来一愣,旋即笑出声来,眼里尽是舍不得与宠溺,半真半假地逗他:“也是,换成实习的小帅哥,才更危险。”
说完,他拖着行李箱转身朝安检口走去。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许天星,眼神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又走两步,再次回头,嘴角挂着轻笑,眼底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惦念,直到身影融进安检口涌动的人群中,消失在滚动人潮里。
许天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缓缓恢复成日常的清冷,无喜无悲。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方文恒发来的短信:【明晚七点,富华饭店,踏雪寻梅包间。】
他低头看了眼,眸色微沉,指尖紧了紧,再抬头望向机场高耸的天窗,阳光穿透玻璃洒下,晃得他一阵轻晕。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顾云来,等我把过去的烂摊子收拾完,我一定干干净净地,重新回到你身边。”
富华大厦顶层的餐厅,夜色从玻璃窗外洇入,霓虹闪烁,灯火如织,像一张沉默又张扬的城市面孔。
许天星推门而入,西装笔挺,步伐从容,眉眼冷静如水。
包间内,方文恒已经坐在那里,深灰色西装,衬衫扣得一丝不苟。
他看上去比记忆中更沉稳也更苍老,面容像是被岁月削磨得刀锋更利,神情却依旧是那种不动声色中透出的压迫感。
那一瞬,许天星有种古怪的错觉,仿佛在看老了的自己。
他们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细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锋利而冷静的下颌线,连坐姿时微微前倾的习惯,都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眼神,方文恒的目光,被时间打磨得像是藏锋的刀,即使静坐,也让人本能想避让。
而许天星,明明有着同样的骨相,却因为眉眼间那点天然的柔和,显得锋芒更克制,不那么咄咄逼人。
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空气仿佛凝住了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露出情绪。
片刻后,方文恒轻轻放下杯子,嗓音平静得像是陈述天气:“我看到网上那个视频了。”
他的语气不带起伏,眼底却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波动,“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许天星冷笑了一下,唇角掀起一道锋利弧线,像是一柄反光的刀:“认得出也正常。毕竟这张脸……”他偏了偏头,眼神冰凉,“是你给的。”
方文恒目光不动,只是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声音压低了一些:“我一直在关注你。只是没想到,你喜欢男人。”
许天星却只是轻笑了一声,那笑容里藏着锋刃,冷意森森:“我十几岁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了。”他抬眼,目光如利刃,“那时候你在哪儿呢?”
方文恒眉头轻蹙,没有立刻回话。他低头拿起水杯,慢慢转了一圈,压抑着语气道:“……天星。你这些年能在医院顺风顺水,你以为,全靠你自己?”
许天星眯起眼,表情不动:“你想说什么?”
“想告诉我,我能活到今天,全是你施舍的恩赐?”
方文恒叹了口气,眉眼间浮出一丝疲惫。他声音低沉:“我没指望你感恩。但有些事,你有权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权衡言辞,最终还是道出:“你在燕州医学院的时时,最初安排的导师,不是你后来带的那位。我动了手脚,换了个对你更公平的人。”
“你中间几次差点背锅的事,有些,我也帮着压了下去。”
“当然,也不是每一件事都能管得了……但我,尽了力。”
许天星听得安静,指尖却在桌下悄然收紧。他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原来是这样。”他语调轻柔,却像一层厚冰下细细碎碎的裂痕,“那你告诉我,我妈葬礼那天,为什么你没来?这么多年,你只肯会在背后偷偷看着?”
方文恒闭了闭眼,像是被什么话狠狠戳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普通医生,在集团里如履薄冰,我连自己都保不住,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他抬起眼来,语气低稳,却透出一种多年压抑后的清冷锋芒:“现在不同了,我终于可以自己做主。”
桌边陷入短暂的寂静,夜色透过落地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地毯上,像是不肯妥协地缠斗,又各自倔强地分开。
许天星看着他,良久,语气冷淡,毫无温度:“所以呢?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他顿了顿,眼神微冷:“提醒我,我该感激你?”
方文恒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凝视着他。
那眼神太复杂,复杂得像是沉沙在水底的旧事:有掌控欲,有未竟的野心,也有一点点,被他压到最深处的、迟到而隐晦的父爱。
服务员悄声走进来,将一道道菜轻手轻脚地摆上桌。老醋六样,,海蜇白菜心,锅塌牛肉、老爆三、虾仁油面筋、松茸炖鸡汤、炸鳎目鱼……香气缓缓氤氲开,温热中带着熟悉的旧时光味道。
许天星垂眸扫了一眼,指尖下意识地在餐巾边缘摩挲,全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菜,他没说话,可原本绷紧的表情,在那一刻,还是悄悄松动了一分。
方文恒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推了推面前的汤盅,语气不咸不淡:“先吃点吧,看你最近,气色还不错。”
他目光落在许天星身上,顿了一下,又低声道:“……顾云来对你,挺好的,我知道。”
语气平淡,没有斥责,没有否定,就像承认了一段本不在计划中的现实。那一瞬间,他不再是审判者,而像是终于开始试图理解些什么的人。
许天星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炸鳎目鱼,慢慢送入口中,他嚼得很慢,像在咬碎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东西。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讽刺与不动声色的防备:“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方文恒神色不变,只是继续转着茶杯,沉默半晌,才平静地开口:“……知道你有人照顾,我放心。”
这一句,像是平地落下的一滴水,轻,却砸得实,它没有温情的宣告,也不带情绪,只是一种迟到到几乎荒唐的父亲式表达,静静落下,又迅速归于沉默。
许天星垂着眼,睫毛修长,在灯下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像是想借光藏住眼底那一点起伏。
他没接话,只是低头继续吃菜,动作一板一眼,冷静到近乎刻意,像是在用这种节奏,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压进骨缝。
方文恒也不再开口,只是望着他,目光沉沉,像一潭无人敢试深浅的水。
窗外城市霓虹倒映在玻璃上,化作千万碎光,而玻璃内的这一桌饭,这场父子重逢,却像被罩进了一层静默的深海,潮水翻滚,暗流涌动。
他们就这样坐着,像两座互不靠近的岛,可就算是岛,有时候,也会在海底悄悄连着同一块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