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望了望睡在枕头上的何岭南,确认自己没吵醒对方,于是再次重新闭上眼。
几乎是阖眼皮的刹那就再次入睡。
风接着吹起来,耳孔被风压得钝痛,他踩着雪,去寻找牧主家的羊。
一入冬就遇上整月暴风雪,寻不到的羊,多半是被冻死了。
活着的羊应该聚在头羊附近,食草动物在灾难面前一向习惯抱团。
天色蒙蒙,秦勉站住脚,踩在淹过脚踝的白雪里,蜷了蜷手指,蜷不动——手套被冻僵,结结实实,像一副钢铁骨架箍住手指,手指在里面动弹不得。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是被手套箍住,还是一并被冻僵了。
风歇了口气,趁这空档,漫天的雪含蓄地往下沉,视野变清晰了不少。
秦勉看到了一只羊,一只低着头啃食什么东西的羊。
找了一上午,这是他找到的第一只羊。
多找到一只,就少赔牧主一份钱——他看丢了羊,按规矩该他赔钱。
天气预报早就报道近期有灾害天气,在这之前,他劝牧主加固羊圈,牧主嫌贵,迟迟没有翻修。
秦勉加快脚步,接近那只羊。
原以为它在啃地皮上的草根,走到近处,秦勉蓦地站住。
劲风将没压实的雪吹下去,露出地上的山羊尸体,原本厚实的皮毛被啃得一块一块,斑驳不堪。
活着的羊在啃食同伴身上的皮毛——大概是饿急,把那身皮毛错认成了草。
他低下头,看着死去的羊,粗壮的羊角上分别系着两条穿角的红绳,代表这只羊是头羊。
头羊是羊群的头领,动物们有动物们的法则,只要头羊还在,其他羊就不会走散。
可是头羊死在了这场暴风雪里。
云在天上缓慢地飘动,一缕阳光挣开云层,打在雪地上。
他抬起手,用牙咬掉冻硬的手套,将手指伸到那束光下。
果然手也冻麻了,感觉不出任何温度的变化,他看向那只啃食同伴皮毛的羊,上前薅住羊的羊角,将它拖回去。
这只侥幸活下来的羊也是一副快死的模样,肋骨一条条近乎顶出皮肉,走到冰面上,后蹄打滑,嚎叫着不肯再往前。
秦勉将羊抱起来,吓一跳,成年公羊,比牧主家里那只小看门狗还轻。
最后跑丢的羊找回了一半。
牧主骂了他两三个钟头。
他低着头道歉,道歉能抵钱,少赔一些钱,这样他在旅游旺季卖花赚的钱就不用都赔给牧主,剩下一些,说不定可以买一架钢琴,送到辖区的户政警长家,警长女儿在学钢琴,家里那架好几个按键失灵,吵着要买新的。
警长负责给他和琪琪格这样的无户口人员办理身份证明,因为福利院的保育员使绊,他和琪琪格的身份证明拖到现在也没办下来。
牧主嫌他不吱声,将一碗奶茶泼向了他。
还好,不算特别烫。
贫民窟外三公里外有一条公路,唯一的公路。琪琪格每天去等校车也是在那条公路。
他回到毡帐,没有找到琪琪格,今天周六,贫民窟外的特殊学校不上课,他猜琪琪格去了那条公路上。
中午气温略略回升,公路上,有阳光照晒的雪渐渐融化成水。
何岭南跟琪琪格说过,雪化了就再来。何岭南的意思是五月初才能再来,但琪琪格不懂,已经这样跑去公路好几次。
路边有个方方正正的等车亭,挡风挡雪,站在里面没那么冷。
秦勉果然在亭子里找到了琪琪格。
暴风雪,工地全部停工,不过他晚上还得去附近快递点装车,下午没有活干了,难得偷闲。
他坐到琪琪格旁边,陪琪琪格一起等。
琪琪格咯咯笑起来,指着路对面一棵枯萎的枝杈:“阿玛拉格。”
秦勉看过去:“怎么认出来的?”
阿玛拉格是外古生的一种花,不过如此风雪摧残,只凭着枝杈形状,他认不出那是不是阿玛拉格。
琪琪格不解释,仍是笑。
“何摄影师是阿玛拉格吗?”
秦勉答不出,因为过于吃惊。
阿玛拉格,除了是花,在外古语直译过来,意思是不灭的火,不熄的光。
风撬进来,琪琪格额头的刘海儿全炸起来向后飘,他给琪琪格剪的刘海儿,剪的太短了,他心想,下次得剪到齐眉,不然风一吹,小姑娘就变成一脑袋炸毛。
秦勉睁开眼,白茫茫一片。
以为还是外古那片风雪,忽地坐起来,病床“吱嘎”响声传进耳,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病房里。
有一只手动不了,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的手被何岭南攥住了,没全部攥住,只攥住指尖的部分。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何岭南的脸。
汗水黏在额际的细小毛发、眼下透出的碧绿血管、唇上一块一块的干涩起皮。
凑过去,想吻何岭南的唇,只差很短距离时停住,怕打扰对方,慢慢退回来。
床头忽地冒出亮光,秦勉看过去,发现是静音状态的手机。
屏幕显示,来电:斯蒂芬李。
秦勉没有伸手拿手机,任由它亮到自动熄灭。
不一会儿,斯蒂芬李的信息跳过来:“你怎么会卷进幸运号地下拳场?”
一分钟后,另一条信息跳出来,依然来自斯蒂芬李。
秦勉拿过手机,点开信息。
斯蒂芬李:“有朋友告诉我,在幸运号上看见了你,你知不知道参与当地黑帮的比赛,稍有不慎就会葬送你的职业生涯,秦勉,你是为钱吗?还是其他什么?”
顿了顿,又是一条:“马上给我回电话!”
秦勉回身看了看何岭南,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指,拿着手机,放轻脚步离开病房,拐到走廊消防通道,回拨斯蒂芬李的号码。
电话一通,斯蒂芬李立即道:“你要气死我吗?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你到底遇到什么难处,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
“抱歉。”秦勉说。
安静一小会儿,斯蒂芬李在听筒中重重叹气:“你现在马上来见我,我们见面说。”
秦勉:“我现在不……”
“你必须来见我!”斯蒂芬李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没等咳声完全止住,扯着嘶哑的声音道,“那位何摄影师……他有精神问题对吧?他病情发作都是因为我,你来见我,我跟你说清楚。”
秦勉现在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斯蒂芬李。
摁下车厘子号码,手机响了一声就接通,将电话拿到耳边,听见车厘子刚睡醒的声音:“拳王,我们新缇人很喜欢熬夜,你懂不懂?”
秦勉:“带着你兄弟来医院一趟,我出去一趟,你帮我保护何岭南。”
车厘子笑了一声:“新缇黑帮很低调的,毕竟是旅游国家,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按你正常收费付。”秦勉道。
车厘子:“你是忘了我有多贵,还是钱多烧的?”
秦勉:“马上来。”
三十分钟后,车厘子和他那些当过佣兵的兄弟出现在了医院走廊。
斯蒂芬李约他在一所监狱附近见面。
监狱有着显眼的绿色大门,有站岗的哨兵,门外有防爆路障。
他下了出租,几乎是同时,路边一辆黑车打开车门,斯蒂芬李从座位上走下车,朝他一抬手。
秦勉迎上去,把最起码的礼貌都省略掉,直奔主题:“何岭南病情发作,为什么是因为你?”
斯蒂芬李叹了口气,指了指监狱大门:“跟我进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斯蒂芬李带他去见的人和斯蒂芬李本人长着近乎相同的五官。
那人叫穆萨,斯蒂芬李介绍说,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更重要的是,斯蒂芬李说穆萨曾在还是小孩的何岭南面前,杀掉了何荣耀,并且逼迫何岭南用刀子捅一息尚存的何荣耀。
穆萨因疾病做过喉咙手术,除了怪异的叫声,说不出任何话语。
穆萨张嘴乱叫时,秦勉看见穆萨下排偏右的地方缺掉一颗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