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海也没凑上来。
只有秦勉弯下腰攥住何岭南的手,大概是以为他怕打针。
笑话,多大人了,肌肉针有什么可——“啊!”
针扎进来一瞬,何岭南措不及防一嚎,捏住秦勉的手。
大护士手起刀落,扎完就走。
秦勉帮他提上了病号裤。
何小满重新走进屋,晃了晃手机:“哥,我买了下午的票。”
何岭南撒开秦勉的手,抬眼看秦勉:“帮我把小满送去机场,行吗?”
“好。”秦勉说。
病房里只剩秦大海,时隔多年,何岭南突然发现此老登有说脱口秀的天分,他躺床上晕着不想说话,老登也不介意,就说就说就说。
从村里总给他送鸡蛋的,据秦大海自己猜是暗恋他的大娘,说到下棋的老陈头,棋品败坏偷了他一颗子儿,再到村里有个倒霉孩子总放大鹅啄他,那大鹅比甄子丹都能打。
何岭南躺着一声不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扬着嘴角迷迷糊糊睡着。
梦见了好久没想起来的非洲草原。
上学时,导师提过,说他有摄影天赋,天赋点不在创造力上,在于捕捉画面细节的能力,比起以创造为主的电影,纪录片更适合他。
导师说的没错,他拍纪录片,也经常觉得自己拍得好。
在非洲无人区,捕捉到好镜头,恨不得给自己跪下磕头,最后只是一拍大腿,大喊“我可真牛B”,把周围的小豹崽吓一跳,溜溜匍匐逃跑,躲到大树后边,露一只眼睛瞄他。
如果不算被毒虫子咬进医院两次、闹痢疾进医院一次、一脚踩空秃噜到山坡下胳膊摔骨裂一次的话,在非洲无人区那六年挺开心。
因为小豹可爱。
蜥蜴可爱。
野猪也可爱。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整整六年,从开拍到拍完,这些野生动物没一个咬过他……至少没往死里咬过他。
他伸手摸到那只母豹时差点流眼泪。
被信任的感觉真好。
再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何岭南侧着头,刚好能透过窗户看见天上的弯月。
“喝水么?”旁边传来秦勉的声音,何岭南看过去,发现病房里只剩秦勉一个人。
秦勉端起水杯,何岭倚着背后的靠枕坐起来,就着秦勉的手喝了一整杯水,擦擦下巴,问:“你爸呢。”
秦勉:“回酒店睡觉了。”
“他身体不好,非到新缇来干嘛。”何岭南说。
“担心你,非要来。”
何岭南听出秦勉声音里类似感冒的浓重鼻音,抬起手,摸在秦勉额头,停顿片刻,被传到手掌的温度吓一跳:“这么烫?”
“是你身上凉。”秦勉把他的手摘下,护在手中,“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一想到食物就反胃,多半是药物副作用。
“我不饿。”何岭南说着,靠边挪了挪,掀开被子,让出一半床位。
秦勉盯着白床单,盯了足足两三秒。
搞的何岭南紧张兮兮,朝暴露出来的床单看过去,干干净净,只是被他压出几道褶。
“我躺沙发就好……”秦勉终于开口,“身上衣服穿了一天,不干净。”
何岭南一愣。
细细想来,小蛮子似乎总能说出超乎他预料的话。
他不答,只望着秦勉,又在白床单上拍拍,催促秦勉上来。
秦勉先是回头看了看病房门上的小窗,窗外没人,细听能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新缇的月亮一向比较亮,从矩形窗子映进屋,变形成平行四边形的光影,牢牢框在秦勉脸上。
秦勉起身,从光影中逃脱,一只手搭上白床单边缘。
床单随着那只手掌向下凹陷出指印。
秦勉蜷着身体,佝偻着腰背,小心翼翼地侧身躺到何岭南对面。
何岭南继续看着秦勉。
对视几秒钟,秦勉垂下眼,躲他的视线。
于是何岭南只能观察秦勉时不时眨动的睫毛。
月色缀在秦勉的睫毛上,让他想起外古国风雪纷飞,凝在秦勉睫毛上的冰晶。
这是一张单人病床,统一规格的单人病床,一张床上躺下一个一米九二的秦勉都略显吃力,更别提现在是半张床上躺下一个一米九二的秦勉。
秦勉努力把自己缩更小的模样有点可爱。
何岭南顺着秦勉的脸往下看,停在脖子上的疤痕。
白天被纹身遮住,几乎留意不到,但在月色的映照下,割喉留下的疤痕反着淡淡的光,和周围哑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卡在咽喉,透过纹身发现疤痕的一瞬,有种触目惊心的疼痛。
少顷,秦勉往后挪了挪,床里的弹簧零件随之嘎吱嘎吱,在沉默的病房里异常响亮。
秦勉像只藏起獠牙、收拢尾巴的狼。
作为一个摄影师,何岭南心发痒,想给秦勉拍张照。
他也这样做了,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打开相机,盯着相机里的秦勉看了看,摁下拍照键。
照片让他遗憾,这部早该淘汰的智能机没有多清楚的像素,而且病房里光线不够,照片远不如肉眼所见的质感。
何岭南关上手机塞回枕下,手在被子里朝秦勉爬,接近那一瞬,蓦地戳一下秦勉小腹。
病床弹簧剧烈地叫出一声!
秦勉腾地摔下去,脚着地,没摔倒,站到了床边,瞪着一双眼睛慌里慌张看他。
何岭南噗嗤笑出来,没高兴多大工夫,笑声牵扯到不知哪位脏器,心肝肺那一串密密麻麻冒出小针,兢兢业业扎他,后背噌地就冒出一层冷汗。
秦勉重新躺回病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改成仰躺的姿势,小半边身子悬空。
何岭南盯着天花板上蠕动的月光,开口道:“我想听你吹口琴。”
秦勉没那么大本事给他凭空变出一把口琴。
何岭南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无理,正打算说“以后有机会再给我吹”,就听见秦勉用外古语轻哼起一首童谣。
何岭南知道秦勉的声音好听,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唱歌也好听。
何岭南学过几句外古语,说的古古怪怪,要使很大劲才能咬出字音,不像秦勉咬字这么自然。
外古语本身有一种苍凉感,融在童谣里,一下子就能戳在心脏最软的地方。
秦勉这个外貌条件,完全可以去做歌手做模特做演员。
综合格斗是竞技比赛,会受伤的竞技比赛,何岭南一想就觉得沉甸甸。
秦勉哼了一整首。
何岭南抬起手,鼓了几下掌,轻声开口:“呼和麓,让你用一个词形容自己,你会用哪一个词?”
这句话吴家华曾经采访过十六岁的秦勉,出现在纪录片的前半段。
秦勉安静了许久,答道:“软弱。”
软弱,一个标准的形容词,字典里给的解释是:体质孱弱,或性格柔弱畏怯。
十六岁的秦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软弱。
何岭南以为秦勉在陪他追忆过往,于是纠正道:“我是问你现在。”
秦勉静了片刻,说:“软弱。”
何岭南侧过头看向秦勉,自己一下子仿佛置身于九年前的外古首都机场。
想把呼和麓和琪琪格带回国养的决定,迄今为止,依然是他最不软弱、最不后悔的决定。
如果那晚呼和麓没有去机场送他,如果琪琪格没有摔下马,如果吴家华没有见死不救而是把琪琪格及时送医院,如果他没有忘记给琪琪格买一只崭新的毛绒娃娃,如果那只毛绒娃娃能送到琪琪格手里,那他是不是有资格对秦勉说此刻不能出口的话?
这念头只在脑中匆匆一掠,心脏立即变成煎板上的鱿鱼,滋滋冒着烟缩成一团。
何岭南侧过头轻轻注视秦勉,小声问:“那我呢?”
秦勉沉默许久,也轻轻回答:“你是刀,也是鳞片。”
第51章 用过几次,没有女人软
梦中吹起了很大的风,秦勉右腿一颤,意识拽回单人病房,脑中警铃大作,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