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小学早就跨了,只能去镇上,镇上有许多来支教的志愿者,还有一些跟政府签了帮扶计划的毕业大学生。
达比没有车,去镇上上学,达力天不亮就得起来,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洗得发旧的衣服,那是有一回骆珩回来,带他去镇上买的,这是他第一次有新衣服穿,以前都是捡别人的衣服穿,要么大了,要么破了,鞋也从来不合脚,经常绊倒,摔得身上没一处好地方。
达力第一次上学,是骆永平牵着他去的,榆原镇虽然不怎么有钱,但送去上学的孩子无不是家里的希望,家里的宝。
达力上学第一天就明白自己与同学们的不同。
从前他浑浑噩噩,日子怎么过都行,爸爸就是他的天,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上了学之后,忽然发现这天是矮的,是破的,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明白了很多,脑子里有了自己的想法,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却无力改变什么。达比爱喝酒、爱抽烟、不爱干活、还懒,达力只有干完了活、喂完牛、做好饭洗完碗,伺候他爹睡下,之后的时间才属于自己。
在这段时间里,他要写作业,还要看书,还会悄悄在桌上“弹琴”,闭着眼,想象自己在音乐教室里,坐在那架破旧的钢琴前。
珩哥和他说过,要努力,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努力真的有用吗?
达力坐在骆家院子里,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可却没有心里疼,他垂着头,一声不吭。
骆珩拿棉签给他擦着药,后来发现伤口实在太多了,干脆用镊子夹着棉签浸泡在药水里,给他涂上。
他身上还穿着骆珩那次给他买的衣服,应该刚放学回来,袖口已经脱线了,被人缝过几次,即使浑身是伤了,仍旧抓着那只口琴不放。
骆珩瞥了一眼,“东西被你爸发现了?”
达力很喜欢梁忱送他的那只口琴。
那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器。
之前来支教的音乐老师和骆珩说过,这孩子音乐造诣很好,可惜生在大山里。
两人交流的时候就在学校,大概被达力听到了,这小孩后来音乐课怎么都不愿再去上了。
这像是压垮达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已经很小心了,他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拿出来过。”
骆珩“嗯”一声,手上动作轻而缓,显得很有耐心:“然后呢?”
上学的时候,达力一般会把东西装进书包一起背去学校,他不敢放在家里。今天周五,放学早,达力中午吃坏了肚子,回到家先把书包丢在自己床上去解决生理问题,出来却看见达比不经过他的允许进了他的房间,擅自打开书包。
书本、笔落了一地,而男人正举着手中的东西黑着脸看向他:“这就是那个娘炮送给你的?”
达力当时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直接扑过去将东西抢了回来,男人愣了愣,随即暴怒,抄起边上的棍子便抽过去——
“我不晓得他是怎么发现那是梁大哥送我的。”
达力将东西藏得很好,谁都没告诉,班里同学也不知道。他自己吹这口琴的时候,是在没人的地儿,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些。
“你梁大哥在镇上挺有名,你爸猜出来不难。”骆珩说。
“珩哥对不起。”
骆珩看他一眼:“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达力仍旧低着头,一颗颗眼泪落在手背上,哭着说:“梁大哥是你的朋友,我爸爸骂了他。”
骆珩从桌上抽了张纸递过去:“这不是你的错,不该由你道歉,也不该跟我道歉。”
达力抓着纸,失神说:“我爸爸不会道歉的,他这个人非常、非常……”
“达力。”
达力一愣,听见骆珩说:“抬起头来。”
达力抬起头,骆珩抓着他的手,避开脸上的伤,用纸巾擦干他脸上的泪,动作很轻很慢,达力哭得鼻涕眼泪到处都是,加上脸上的伤,更丑了。可骆珩却没有嫌弃,又抽了几张纸,将他的脸全部擦干净。
“不要怪你爸爸。”
“为什么。”达力反应很大,扯到伤口,痛得皱起眉,他捂着伤口,看到骆珩表情淡淡,重新拿起棉球清洗他手上的伤。
“为什么?”他追问。
“你爸爸只是担心你被人给‘带坏了’。”
达力愣住,皱眉,不太能理解这句话:“可梁大哥不是坏人。”
“不过见了几次,你怎么知道他人怎么样?”
达力语塞:“你的意思是……”
“他很好。”骆珩察觉他误会了,连忙说:“我是说,你爸爸并不了解梁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镇上关于你梁大哥的传闻,”骆珩想起刚才达比的反应,没什么表情说:“但显然,你爸爸听说了。”
达力从没听谁说起过:“什么传闻?”
“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去打听,你爸爸今天打你,肯定是听谁说了什么,硬要说起来,还得是我们给你道歉。”达力一惊,忙摆手,但一只手被骆珩紧紧抓着,动不了,紧接着骆珩又说:“但达力,认识一个人,不应该通过传闻。这个道理跟你爸爸肯定说不通,但我希望你明白。”
“不管你之后听说了什么,你都要记住,他是你梁大哥,你不要讨厌他。”
“我知道了。”达力出着神,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良久,他看向骆珩,问:“可是珩哥,我还能见到梁大哥吗?”
他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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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永平打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着气:“赶紧给我倒杯水来!”
达比下意识想喊达力,想起来这小子被骆珩带走了。
“你还想使唤谁?”骆永平举起拐杖作势又要打,达比下意识抱住头:“叔,别打,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达比身上被敲了好几棍子,脸上俩红巴掌印醒目无比,被这一顿打,酒醒了不少,慌忙倒水出来,骆永平喝了一口就吐出来:“凉水?”
达比尴尬:“……力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烧。”
“你自己烧不来?”骆永平眼睛一瞪,达比忙怂了,“我现在就去烧,叔你莫激动莫激动!”
“——回来!”
达比立马转过身,缩着脖子不动了,骆永平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再抽几下,可看他那样又觉得可怜兮兮的,骆永平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情,将拐杖一收:“坐过来!”
“不不不,”达比怕他手中拐杖,“叔你坐就行了,我站着。”
骆永平把脸一横:“我喊你坐过来就坐过来!”
“哎!来了!”达比不过坚持一秒立刻就坐下来。
叔侄俩坐在一起,骆永平闻着他身上的酒味,又哼出一声,吓得达比一抖,伸手就要挡。
“爪子?你现在晓得痛了?刚才打你娃的时候不觉得痛?”骆永平冷笑一声:“因为不是打得你身上嘎。”
“叔你莫这么说。”达力也有点后悔自己上头了拿棍子抽那几下,但很快他想到什么,那点儿愧疚荡然无存,“他不听话我才打他的。”
“力娃子都不听话还有谁听话?”骆永平横他一眼:“你小子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