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快死了(56)

2025-09-03 评论

  “我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也不想再看见你哭了。”陈舷说,“十几年了,我早就试过了。没有我,我妈还会很有钱,也不会这个年纪就白了半个脑袋。我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过每天都吃药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我命都差点搭给你了,够了。结束吧,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结束吧,太烦了……你放过我吧,回意大利去吧。”

  “……我不走。”方谕说,“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走……”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也不要你在这儿。”陈舷说,“你回去。”

  “……”

  “要么,给我拿来一把刀,要么,就回意大利去。”陈舷说,“你走。”

  “滚。”

  他声音虚弱。

  可最后的简短语句仍然刀似的锐利。

  江城的雪大了。

  方谕没有再说话,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墙,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僵住不动了会儿,陈舷却始终没在他身后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惊得大呼小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抓着他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方谕直起身,出了病房。关上门,他看见陈桑嘉站在门旁。方谕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连说几句礼貌场面话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他走出这一层楼,走到电梯前,没有停下,他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笨重铁门,进了楼梯间。

  扶住楼梯扶手,他再也憋不住,崩溃地嚎啕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抓着扶手,慢慢跪了下去,头抵着冰凉的铁。

  他哭得睁不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陈舷递过来的手,看见他朝他伸出的小拇指,看见他幼稚认真地朝他嚷嚷。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我以后叫你一辈子哥。】

  陈舷要他继续发誓:【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眼前发黑。

  他又缺氧般的喘不上气来,仍是哭得撕心裂肺。

  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是很清楚地明白,回不去了。

  江城的雪和宁城的雪一样大,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可是他再也回不去十四岁,陈舷也回不去十五岁。

  满地血肉横飞的面目全非。

  陈桑嘉打开了水房的热水器。

  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落进热水壶里。她站在热水器前,看着热水往壶里落。半晌,壶里满了,她伸手把开关关上,把水壶的盖子盖上,拎着壶转身离开。

  窗外天气阴沉,走廊上打着白惨惨的顶光。她穿着件宽松毛衣,人却瘦不胜衣,衣服像挂着个衣架子一样挂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满头白发。

  回到病房里,打开门,她看见陈舷把床抬高四十五度,歪着脑袋正在看外面发呆。

  陈桑嘉给他倒了半杯热水,又倒些凉水。陈白元说喝太烫的热水也不好,她习惯了给他弄温水。

  陈桑嘉把一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粥粥。”

  陈舷拿下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拿过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半杯,咳嗽几声,把水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陈桑嘉看见他眼眶发红,问他:“方谕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舷把氧气面罩带回脸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让他别来了。”

  陈桑嘉情绪有所平衡:“你不愿意见他的话,让他别来也好。钱的话,咱们想办法还给他,不让你欠他什么。”

  “什么钱?”

  “方谕给你垫的钱呀。”陈桑嘉说,“你的手术费,检查费,这些天的住院钱,都是他出的。”

  陈舷不吭声了。

  他又看向外面。

  “方谕,其实挺好的,”他说,“只是我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

  他只想死。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一下就是一天。黑天的时候白雪还在飘,离医院不远处有个夜市,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烟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马西莫跑进烧烤店,抓住旁边一个店员小伙:“葳蕤间在哪儿?”

  “四楼。”小伙指指楼上,“四楼一上去左边第一间雅间就是。”

  “谢谢。”

  马西莫道过谢,冲上二楼。

  打开雅间的门,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合着鱼贯而入的寒风就直冲鼻腔。马西莫打眼一瞧,就看见桌子上瓶瓶罐罐摆满了酒,红的白的啤的都有。方谕坐在窗边,开着窗户,边对着四楼高处不胜寒的寒风对瓶吹。

  在对瓶吹白酒。

  他仰头闷了很大一口。

  “我的亲mio dio!”

  马西莫中意文杂交地喊了耶稣,冲过去把方谕手上的剑南春夺了下来,“老板!你对瓶吹白酒?!你Hai paura di non essere in ospedale?!”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方谕一脸迷茫又不爽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

  “你怕去不了医院吗!会酒精中毒!”马西莫重说了一遍中文,把剑南春转头往桌上一砸,又气又恼,“跑这里喝什么酒,陈先生呢?你不是一直蹲在医院楼底下等着他吗?”

  方谕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眼里只剩一片呆茫。

  “……老板,”马西莫伸手在他跟前挥了挥,“老板?你还好吗?”

  “我哥不要我了。”

  “什么?”

  “我哥不要我了。”

  方谕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俊秀的脸一片通红,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烁着醉意和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又去拿那瓶剑南春,“我哥不要我了……我哥不要我了。”

  他转头去拿旁边的小酒杯。

  马西莫本来想拦,一看他拿酒杯了,便收了手。

  马西莫问他:“陈先生不要你了?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方谕低着脑袋,嘟囔着往小酒杯里倒酒,“我哥不要我了……他不想要我了,唔,他不想要我了……”

  方谕哽了口气,好像是呜呜咽咽地抽搭了下。

  还挺可怜。

  马西莫心生同情。

  “他是怎么说的?”马西莫说,“老板,不用很伤心,没准……哎!!”

  小酒杯倒满了,方谕却把那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拿起酒瓶子,仰头闷了起来。

  “撒手!”马西莫冲上去拽他酒瓶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你虚晃一枪吗!?松手啊老板,白酒不能这么喝的!!”

  方谕完全不听人话了,也不松手。马西莫跟他搏斗半晌,方谕始终没松开那瓶剑南春。这人力气真是大得可以,犟得像头牛,马西莫死拽都拽不回来。

  最后他扯着方谕,把他带下楼,退了还没开瓶的酒,结了账。

  方谕被拉下一楼,手里还攥着剑南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冷风,又闷了几口白酒。

  马西莫趁他喝醉,嘟嘟囔囔地边付钱边骂了他几句个死恋爱脑。

  正在前台结账,忽然,前台小姑娘“啊”了一声。

  这一“啊”,马西莫就一哆嗦,本能地发觉事情不对。

  一回头,果然,方谕从台阶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边仰头灌酒,一边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地往外走。

  马西莫炸了。

  “老板!”他大叫,“老板,你回来!喝醉了你乱跑什么!”

  方谕不理他。

  马西莫又骂他两句,匆匆把账结了,跑着跟了出去。

  “老板!”

  方谕踉跄几步,停在路边。他把酒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丢,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吭吭哧哧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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