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远处又传来了下一趟火车的隆隆响声,距离尚远,尤天白转头对休马说:“方慧被找到之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炮楼里。”
轮轴转动声逐渐增大了,响声如同过去的事情,带着沙尘迅速涌到脸前。回到佳木斯的日子是平和的,但这平和会是永远吗?
这座炮楼虽然被漆了广告,但保存还算完好。视野转到正面,入口没被堵住,显然有农家人进来过,视线可及的地方堆了农具和尿素袋子,再往里是杂草和土块,人类的踪迹到此为止,剩下的部分湮灭在黑暗里。
休马停在了炮楼门口,试探性地向里迈了一步。
砖瓦砌成的空间里,世界好像分为了两个部分,外面的世界在走,里面的世界停在过去,透过空隙里的日光,休马看清了炮楼顶上丝丝缕缕向下掉落的尘土。
大地开始震颤,火车愈来愈近,尤天白知道汽笛会吞没人声,所以放声对他喊道:“出来吧!”
休马听到了尤天白的叫喊,但没向后退。螺旋形的台阶下深不见底,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像极了远古巨人的脚步,从地底向上进发。
他猛地退了出来,尤天白插着口袋站在空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火车过去了,休马拍净帽子上的尘土,语气平淡:“我们还是回城里去吧。”
尤天白没询问原因,但他也表示了同意。
走过人迹罕至的地方,重新回到了那个店主不知去处的理发店前,这次收音机里的评书换成了相声。开车门之前,休马又向着炮楼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我总感觉她还留在里面。”
尤天白停在他身后,手扶上他的后颈,又一路从他的脖子滑落到手肘,最后在他的后背上拍着。
“别想了,晚上该做噩梦了。”
少爷听劝,他没再多说什么,坐上了尤天白的副驾驶。
回城里的时候正是下午,公园里的小广场最热闹的时候。他们坐在广场边的石头长凳上,尤天白坐在左边,手里是炸鸡排的纸袋子,休马坐在右边,手里是奶茶杯子。
鸡排是休马买的,典型的小孩口味,甘梅粉加满;奶茶则属于尤天白,中老年人口味,阿萨姆奶茶。
但他们彼此吃着对方的口味,仍旧不亦乐乎,不远处是旋转起舞着的老年歌舞团,耳边充斥着夕阳红音乐,旋转的舞裙像是早春的花,乱花渐欲迷人眼。少爷闭上了眼睛。
直到尤天白把他手里的那杯抢了过来,喝一口,又递还到他手上。
休马满脑袋茫然:“你自己那儿不是还有一杯吗?”
尤天白大言不惭:“就想尝尝你那杯啥味。”
伶牙俐齿如尤天白,休马不想试着说过他,所以把他那杯拿过来尝了一口,礼尚往来。喝完又从他手里抢了块鸡排,酥皮咬开,甘梅粉酥酥麻麻地刺着舌头,是和奶茶不一样的甜。
“这儿,”尤天白抬起下巴,示意着眼前的小广场,“是不是还挺好玩的?”
好玩是好玩,不过在老年人与小孩的队伍之间,两个穿了户外装的男人确实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怡然自得的人们并没有在乎,从氛围上讲,他们融入得很好。
休马的视线跟随着一个骑着踏板车的孩子,等孩子的背影远去后,他把脸重新转回来,回答尤天白:“挺不错的。”
虽然在东北生活了十几年,但好像除了上学放学和鸡飞狗跳,就没再在努力感受过生活。现在,反而是这个北京来的不学无术的人摆正了他的脸,让他重新看向生活过的地方。
不学无术的人往自己嘴里送了块鸡排,然后问:“你想不想去搓澡啊?”
问得贼大声,语气一如往常。
休马早习惯了他的出言不逊,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我没问题,去哪儿?”
旁边的人神态自若:“白金汉宫,威尼斯,西西里。”
广场上喧闹依旧,休马僵硬地转过脑袋,颈椎骨咯咯作响:“搓个澡要去国外?”
“没见识了吧?”尤天白用手撑住长凳,偏过脑袋,“这些都是浴池的名字。”
他抬手指着公园正对面的街口,仿若行家:“往前直走是白金汉宫。威尼斯稍远点,两个街口。西西里最近,不到一公里,是新开的,不知道环境怎么样。”
果真是行家。
但更值得感叹的是这些商家,东北的三线小城里,过路的人成功拥有了全世界。
“现在的商家怎么都起这种名字?”休马忍不住唾骂实事。
“是啊,”尤天白附和他,“不像我当年开的那家。”
休马也侧过脑袋,充满庄重感地等待他开口。不过到了如此关头,尤天白居然有了点动摇,他把脸挪走,看着远方,过来好久才开口,飘渺地吐出两个字:“天池。”
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休马没喝奶茶,不然他一定会当场暴咳,咳到全场的人都停下来看他。
尤天白就这样坐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等少爷笑完。这场等待度秒如年,等到最后他感觉身边的人都要笑断气了,尤天白拧着眉毛喊停:“笑完了吗——等会儿灌风了还怎么吃饭?”
休马率先止住了这场闹剧,站起来,捡着留下的垃圾,嘴角还没放下来。
素质优越的大学生啊。尤天白感叹一句,帮他把奶茶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韩餐馆在广场后身,门店相当不起眼,就像东北任何一家民间小馆一样,食品质量远超门店模样。店面小得可怜,好在现在没什么人,从门口到后厨一共只有五张桌子,椅子全都是不成套的塑料板凳,餐单每张桌子都扔了一份,塑封都快磨漏了,看起来饱经食客们的摧残。
从广场走过来,少爷一路无话,等到尤天白坐下看了餐单半天,他也只是一动不动盯着墙上的电视。以尤天白的经验,少爷心里又在想事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尤天白首先自我检讨,但接着发现自己今天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于是他又替少爷检讨,却发现少爷的良心比他更单纯。
替两个杯子倒完麦茶,少爷倒是说了“谢谢”,不过依旧无话。等尤天白去旁边的自助小料台盛了腌萝卜回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坐定问休马:
“你在想什么事吗?”
好的事情是,少爷总得来讲不是别扭的人,所以尤天白问了,他就马上把手机拿了出来,把他一路纠结的事情举到了眼前。
坏的事情是,等尤天白看清他手机里显示的内容后,直接一个手抖,不锈钢杯子砸在桌面上,麦茶差点撒了一裤子。
作者有话说:
这种野果我小的时候在春天的田地里吃过,叫“天天”,东北的孩子应该都偷偷吃过
第89章 “啊……”
“这是孙久的厂子。”休马贴心提醒他。
“我当然知道。”尤天白扶正了不锈钢杯,疯狂扯着纸擦桌子。
休马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则本地新闻消息,新闻配图是玻璃厂——这家两人都熟悉的玻璃厂,正在被拍卖。
往上看,新闻主要阐述了在被举报各项事情后,厂长孙某被坐实学历造假,查封了工厂,后续事项记者正在跟进。繁文缛节,程序规章,尤天白看不懂新闻术语,但看得出拍厂子照片的人特地把厂里的关公像拍得宏伟壮观。
没想到风光一时的孙厂长竟落得这个下场。
玻璃厂不是国有企业,厂长也排不上贪污腐败的名号,本地新闻没关注,路过群众没人管。谁能想到再回到尤天白视线里时,事情居然是这么简单有这么凄惨的模样。
尤天白想尽量冷静点,因为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少爷想干点什么。
他把擦桌子的纸推向一边,又去拍裤子上的纸屑,然后说:
“很快就有人买了。”
休马把手机屏幕转回了自己,向下滑动:“现在还没有。”
尤天白息了声音,很显然少爷还在看这篇报道,沉默了不一会儿,少爷又说:“关公像,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