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厚又软,但轻,尤天白花了好一会儿才坐得更稳当了点。他张张嘴,问休马:“你还好吗?”
床对面的人慢慢摘了帽子,扔到一边,他根本没看着自己在往那个方向扔,所以帽子漫无目的地飞出去,又肆无忌惮落在了地上,只有浅浅一声闷响。
然后是外套,他一只手把拉链撑开,然后不动了。
尤天白坐在床上看他,然后张开了手臂。
几乎是在张开手臂的同一秒,休马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弯下腰,两手撑住床面,四肢并用爬上了床,一路蹭到尤天白的身前,然后倒下去,整个人压住了尤天白的膝盖。
他隔着被子,用脸去找尤天白的腿,在枕结实后,他慢慢地蜷起身子来,整个人缩成一团。
隔了好一会儿,休马才开口:“我再也、再也不要看别人死的样子了。”
声音都在抖。
尤天白弯下身子,用力去揽他的肩膀,嘴贴着他,小声说:“再也不看了,不会再看到了。”
抓着尤天白膝盖的手在抖,抽噎的声音从身下响起。
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她躺在那里,特别瘦,又特别白,他们给她化的妆好丑……我好害怕……”
尤天白的脸侧紧紧贴着休马的肩膀,眼窝发热,声音也跟着他发起了抖:“不怕了,再也不看了,我们再也不看了。”
休马的身体特别凉,接触的地方又滚烫。尤天白能感觉到少爷枕着的被子在泛起潮气,休马的眼泪在肆无忌惮地流,而他只能眼眶如同着火,脑子里面嗡鸣作响。
尤天白曾经有想过,如果一个这么不负责又这么烂的母亲能去死,属于休马的人生道路会不会顺一些。
但去死从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更何况这是生死都叫作剥离的家人。
所以昨天的休马一路无话并不是因为感情淡漠,而是因为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剥离了,而这种痛正在准备,准备在某一个温暖的缺口处决堤。
而尤天白就是他的缺口。
休马哭了很久。
窗帘的缝隙被拉大了点,可能因为天阴,房间里还是漆黑一片,看不出时间。尤天白的腿被压麻了,但他还是没动地方。
腿上的人模糊着说了一声:“我想睡觉。”
可能声音太闷,还有鼻音,听起来有些像撒娇。尤天白也纵容他撒娇。
姿势换成躺下,休马还拽着尤天白的腰不撒手。腿刚被压到麻木到冰凉,小腹这么一被压,尤天白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连滚带爬调整好了姿势,才避免了一些悲剧性的后果。
双床房的单张床位不大,两人挤在一起,床板都在响,但好处是这样可以贴得紧。尤天白闻到了少爷脑袋上的晨霜味,还怪好闻的。
他又闻了两次,怀里的人忽然闷闷开口了:
“以前小学的时候,有次我跟我妈生气,想着我自己就可以把她杀了——那时候是午休,我算得好好的,一小时干完,还能走着去学校接着上课。”
尤天白没说话,只是安静在听。
“我想用刀,切肉用的尖刀,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再加点我自己从少年宫学来的剑法。”
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还戴着红领巾的少爷站在厨房里,独自开始跳起剑舞。
“刀落下来的时候我没接住,想着用脚接一下,再反应过来就是一地血。”
说到这儿,休马的尾音里带了点笑意。被子下一阵响动,少爷的左脚伸出来,抬高。
昏暗的光线里,尤天白能看到他足弓下有道浅浅的白印。
比手腕上那道浅。
“你看得清吗?”少爷问,问完还作势要往上抬。
“看得清,清楚得很。”尤天白赶忙作答。
他知道他要是不会,少爷能直接把脚举到他脸前——以休马的柔韧度肯定做得到这个动作。
虽然拒绝近距离观看伤疤,但尤天白还是顺势握住了他的脚踝。少爷的小腿长得也好看,肌肉结实,但脚踝细,一只手就能握个大概,不过也不能用纤细来形容,尤天白能感受到属于他的生命力在手下搏动着。
休马抬着腿,由着他摸,继续讲故事:
“我妈送我去的医院,在医生面前把我臭骂一顿,后来老师来家访她也没放过我,在老师面前继续骂我。”
说完,他顿了顿,接着侧过脸来,把被尤天白抓着的腿抬高,半个身子骑上了被子,问道:
“你说,如果我那时候真的下去手了,是不是就不会有未来这些事情了?”
两人都侧躺着,脸对脸,床小,这个姿势让他们的距离特别近。
“你不会这么做的。”尤天白说,“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少爷哭过之后的眼睛特别漂亮,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也像能发光似的。尤天白盯着这双眼睛,总觉得自己要说些肉麻的话。
他也确实说了。
“因为你还要等着遇见我,所以你不会做不好的事情。”
那双浅色的眼睛好像又开始泛起了潮气,此时,有个吻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考虑到起床后还没刷牙,尤天白把这个吻上移了,嘴唇贴在少爷的脑门上后,他压低声音说:“你睡吧,我不走。”
这天的上午结束在少爷并不安稳的睡眠里。
他现在的样子很像第一次在尤天白车上睡着的那次,隔几分钟就会抖一下,醒过来,又重新睡去。但现在不一样的是,他会在醒过来时找尤天白,确认人在身边以后,才会再次入眠,但并不安宁。
而尤天白一直躺在他身边,一直一直未曾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他们都会把自己的不体面留给彼此,却从不会让对方不体面
第104章 小红脸
他们在松原停留了五天。
虽然活了快三十年,但尤天白真没有参与亲人下葬的经验,他家里的老人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在生死离别面前,他算是一个别样的新手。
少爷这些天来很忙,有时候早上五点就出门,也有时候晚上十点才回来。好事是他的情绪稍微安稳了点,会在空闲下来的时候给尤天白发消息,甚至有时候还有语音。
挺意外的,尤天白原本以为他是永远不会把电子产品用熟的人。
休马会在出门后的某一时刻发来消息:
“你定旁边高中门口的奶茶,那家好喝,我上学时候喝过,老板到现在都认得我。”
听起来在春风里走,语调都高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条新消息,大概是在室外休息:
“屋里有人抽烟,呛死了。”
室外休息结束,身边有大人交谈的声音,他的嗓音听起来压低了:
“跟大人说话好无聊……”
这句话尤天白不得不怼了,他打字回了消息:
“你都二十一了。”
对面的输入显示闪了又闪,最后也是一串文字发过来:
“你怎么不用语音回我?”
尤天白不解,这小子居然还有闲心开上玩笑了。他干脆只回了个“?”过去。
输入显示又在闪,接着还是文字。休马说:“我想听你说话。”
尤天白正站在酒店的窗口往外面看,玩乐之心忽然有了,他依旧发文字消息:
“我声音就那么好听?”
少爷那边的输入符号不闪了,直接一段语音回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烦人!让你说句话废话那么多!”
可能因为语气太愤怒,微信的自动转文字都带上了一个愤怒的小红脸。
语音没把尤天白逗乐,这个小红脸倒是成功了,他盯着屏幕咯咯傻乐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小红脸长得像休马。
他总算收了笑,清清嗓子,把手机托起来,对准话筒的位置。
休马那边,他正坐在父亲的套房外,听屋里的律师在絮絮叨叨。放在身边的手机屏忽然亮了起来,是尤天白发来的消息。